他不老不死，世間萬事萬物在他眼，都只不過是浮光掠影，雪泥鴻爪；千萬年的孤寂都只不過是一個恍神和一次等待的功夫，更何況這短短千百年里，在她的身上發(fā)生的這些變化呢？

    “天道就是這個樣子的?！彼┫律砣ィ瑢ОЭ奁木盼埠г谙ヮ^，溫柔地為它梳順打結(jié)的雪白長毛：

    “紀(jì)元總要更迭，沒有什么世界能夠長存不朽?！?/br>
    “但是我向你們保證，只要我一息尚存，便能保護(hù)你們。相信我，九尾，我說到做到?！?/br>
    九尾狐抽抽搭搭地哭：“可是……可是人類為什么能夠得到天道的眷顧？我們哪點(diǎn)不比他們好？再說了，他們也是這個世界的生靈，如果你庇護(hù)我們的話，豈不是要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你會隕落的！”

    “我不會?！兵P凰低下頭去，人類少女的側(cè)臉與她背后巨大的鳳凰虛影，一起溫柔地碰了碰小小的九尾狐的臉：

    “我有分寸?！?/br>
    “在山海世界崩毀的那一刻，我會以身相殉。這樣一來，我涅槃之時的真火，就能夠這個世界封印在一本書里，就像人類留下來的那樣，會在新世界里傳承下去的?！?/br>
    “而我將諸身法力與畢生所學(xué)，也都將與我的最后涅槃之時的鳳凰真火一起，凝聚在這個陣法里。”她指了指遠(yuǎn)處的那個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的法陣，道：

    “只要我將它啟動起來，就能長久地調(diào)和屬于人類的新世界的清濁平衡。只要我前往人間，造就功德金身，就能真正將它啟動起來?！?/br>
    “這樣我既保護(hù)了你們，也保護(hù)了人類，就算我不再是‘鳳凰’了，可我也終究不會隕落?！?/br>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他為著這句話，突然生出滔天的、史無前例的憤怒來：

    人類的世界能夠得到她的保護(hù)，山海世界能夠被她庇護(hù)在書里，萬事萬物都會好起來的話……

    那他呢？

    生而知之的神獸們自然知道，天道眷顧的生靈會變更的道理。太古的圣人遠(yuǎn)去之后，世界的權(quán)柄便移交到了山海世界的生靈們的；而眼下，天道又一次選擇了人類，于是這些曾經(jīng)無比威風(fēng)的妖獸們，便最終要在時間衰微消亡、或者在種種意外斷絕傳承了。

    金龍和鳳凰所主宰的、庇護(hù)的，永遠(yuǎn)都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這個世界里的哪一方。

    所以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有這樣的資格，能夠像他那樣，對著鳳凰說出“同進(jìn)同退、同生共死”這八個字，因?yàn)樵僖矝]有人能夠和他們一樣。

    只是沒想到，所謂的“同生共死”來得這么快；她甚至都不給自己同生共死的會，就自己單方面地做出選擇了。

    她將未來的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dāng)，十全十美，妥帖得甚至都沒有留給他存在的余地，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對這些生靈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沒有留給他的余地，才是最完美的選擇。

    可是沒有了她之后……他也就不再圓滿了啊。

    “人類究竟有什么好，你要親身去到他們那里？！”五爪金龍發(fā)出隆隆的咆哮聲，第一次對著鳳凰展露出了他的威嚴(yán)、他的高高在上、他的不容置疑，試圖勸鳳凰回心轉(zhuǎn)意：

    “他們朝生暮死，不過蜉蝣。世世代代的人都過著瑣碎的日子，百年時光轉(zhuǎn)眼而過之后，他們根本不會知道你的存在，也不會知道你為了保護(hù)他們，都做過怎樣的犧牲。”

    “這樣有意義么？回答我！”

    “人類什么都好?！兵P凰緩聲道：

    “他們有愛有恨，有悲有喜，知曉何為生，何為死。即便一時愚昧，也終將憑借著過人的智慧，將世界的權(quán)柄從我們的取走?！?/br>
    “你看不到他們即將在接下來短短的數(shù)千年里，創(chuàng)造多少奇跡么？”

    “他們將要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起萬丈金字塔、獅身人面像、雄偉的宮殿花園與綿延千里的長城；他們終究能夠駕馭風(fēng)雷閃電，能夠做到和我們一樣的事情，上萬丈虛空撫摸星斗，下至漆黑冰冷的深海探尋生命所在；他們因崇拜我們這些太古的神靈而創(chuàng)造信仰，留下圖畫、字、詩歌，凝聚成代代相傳的思想，最后又用這些東西解放了自己的靈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br>
    鳳凰嘆息一聲，看著金龍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鬧脾氣的人類小孩一樣，帶著能夠包容一切的溫柔：

    “你能看到的，你只不過是不想承認(rèn)。”

    “而且現(xiàn)在的天意已經(jīng)站在他們的那邊了。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何要苦爭不休？”

    金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如此拙于口舌，思前想后，只能想出唯一的一個理由來反駁：

    “你知道你的這個計劃有多冒險嗎？”

    “愚昧無知的人類有可能破壞你的陣法，你甚至都可能在世世代代迷失了自我，忘記了你前往人類世界鑄就功德金身、啟動陣法的最初的愿望，你身為神獸、終究不屬于人類的本能會將你排斥于他們的世界之外；你甚至……都有可能像他們一樣，終生碌碌無為，千萬年過后，你也積攢不出一層的金身！”

    鳳凰對著他伸出，微笑道：“你這么不放心我的話，那就跟我一起來。”

    五彩羽衣的袖口輕輕拂過巨大的龍爪，太古的神獸俯下頭來，純金的眼睛與純黑的對視，半晌之后，他才開口：

    “我可以為了你去死，但是我不會去保護(hù)人類。”

    “我不懂你犧牲的意義，但是我會保護(hù)你。”

    “你終究會懂的?！兵P凰笑道：“要打賭嗎？”

    “賭什么？”金龍問她：“你知道的，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可我是歸屬你的?！?/br>
    “只要你開口，我就能把所有你要的東西雙奉上，你何苦要與我打賭？”

    “你會知道人類的意義的?！兵P凰笑道：“與擁有過分長久生命、與天地同壽的我們相比，他們的生命太短暫了，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不過朝生暮死的蜉蝣——”

    “但蜉蝣也有蜉蝣的快活?！?/br>
    她毫無留戀地起身，向著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崩毀模樣的世界邊緣行去。金龍凝視著那個背影，終于想要伸出爪子去，勾住她的衣角，可是人類少女的模樣和巨大的金龍相比，實(shí)在太過渺小了，一不小心，鋒銳的龍爪就會在她身上開個血窟窿出來。

    他一陣恍惚，最后還是向她伸出去——

    伸出“”去。

    他是生而知之的神獸，是這個世界、乃至所有世界的主宰，生命漫長得望不到盡頭，一度以以亙古不變?yōu)闃s，卻想不到自己會敗給這只小小的、固執(zhí)的、過分年輕的鳳凰，像滄海敗給桑田，佶屈聱牙的字?jǐn)〗o朗朗上口的詩歌，古老的琉璃敗給多彩的萬花筒。

    于是他也化為了人形，就在他對著鳳凰的背影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