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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止執(zhí)筆的手頓了頓，沒有答話，只將筆擱下，淡聲問道：“姑娘有何要事？”

蘇寂將食盒放在桌上，一道道齋菜擺了出來，“自然是來找你吃飯?！?/br>
云止默了默，緩緩步至桌前，對她輕聲道：“貧僧上回唐突了姑娘，請姑娘莫怪……”

“要我不怪你，可以，”蘇寂清澈雙眸定定地看著他，“叫我采蕭，以后再也不準改口?！?/br>
云止微怔。

終而，他緩緩道：“……采蕭?！?/br>
以前并不是沒有這樣喚過她，然而今次這二字一出口，卻仿佛便與他的過去劃下了什么鴻溝。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有這樣的感覺，竟至于額間微汗，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樣。

蘇寂對他的反應全無所覺，只笑瞇了眼拉他，“來來，我不怪你了，快吃飯吧?！?/br>
云止不露痕跡地掙脫了她的手，她咬了咬唇，沒有計較。

看到云止落筷，她始終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一半。

有點不忍再看一般，她先是走出門去，對門口的鐵嶠道：“鐵大哥，你也去吃飯吧?！睂㈣F嶠支得遠了些，才又走回房來。

云止正端著碗，面色微微泛紅，帶著不解的神色望向她，“采蕭，這齋飯之中，摻了什么嗎？”

蘇寂愣住，“摻了什么？”

云止蹙眉，搖了搖頭，又夾了一筷青菜吃下，好像終于不能忍受，便放下了碗。

蘇寂看這一桌菜，恐怕和尚只動了幾筷子，但看他反應……難道這藥效這么強？

管他呢。

蘇寂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正打算擺出最美的笑容，卻聽云止低聲道：“采蕭，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吃飯，吃完我送你回去?！?/br>
若在平時，和尚說要送她回家，她絕對是求之不得，但今日……又偷著覷了和尚一眼，蘇寂心里開始打鼓：這和尚有時傻得要命，有時又精得不是人，此刻他莫非已經(jīng)察覺了什么，在跟她打機鋒不成？

不論如何，這菜她是不得不吃的。于是也拿起筷子，專吃那一盤苦瓜，云止卻將那盤青菜往她面前推了推，“這個炒得不錯，你嘗嘗?！?/br>
蘇寂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她對云止苦笑了一下，“我……我也覺得這菜味道怪怪的，我還是不吃了吧?！?/br>
“是么。”云止端詳了一番那長相無辜的青菜，點了點頭，“也好，不要吃錯了東西?！?/br>
是啊，她就是吃錯了東西，她今天一定是吃錯了藥！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確定這和尚是在整她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她倏地站起身來收拾碗筷，“我走了，你不用送了。”

“采蕭?！眳s聽他柔聲一喚。

她的手一顫。

這聲音太溫柔，而比柳拂衣的虛渺又仿佛多了幾分真實的殷切，于是便格外令她心悸。怔怔然抬起眼來，正對上云止凝注的目光，幽靜而深沉，其中流光微影，仿佛天際銀河，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魂魄不要墜落下去。

“你……”云止靜了靜，低聲道，“多陪我一會兒吧。”

蘇寂好像全身都失去了抵抗力，只得軟軟地又坐了回來，“好……”

他靜靜地看著她，清俊面容上逐漸浮起醉酒一般的酡紅，眸光愈加晶亮閃爍，燭影輕搖，他輕輕抬起了手，撫向她的臉。

她張口結舌地呆在了原地。

然而他的手……卻只是輕柔地將她鬢發(fā)理在耳后，便收了回去。

云止側過頭去，不再看少女明顯失望的表情。

心頭如擂鼓，他知道今日飯中必有蹊蹺，只是此刻，他并不想深究。

好像……這畢竟是很破壞情調的事情。

明明是祁連山中，逼仄的廳堂卻顯出夏夜的燥熱，他抿了抿唇，喉頭仿佛有些渴了，便起身去斟茶。

她卻也傻傻地跟了過來。

茶水自壺嘴中汩汩而出流入杯中，溢出了大半他竟恍然未覺。

身后的少女好心地提醒：“別倒了……都灑了?！?/br>
提壺的手猛地一震，茶壺“哐啷啷”滾落在地，茶水流了一地。云止還未回過神來，少女的身軀已軟綿綿地自背后抱住了他。

他頓時全身僵硬。

“蕭遺哥哥?！碧K寂狀甚留戀地將臉蹭了蹭粗糙僧袍，其實她已經(jīng)緊張得快要死掉了，卻好像在這一刻又獲得了些許神賜的勇氣，“蕭遺哥哥，我喜歡你呢?！?/br>
“采蕭……”云止的手輕輕握住了身前抱著他的纖纖玉手，蘇寂正驚喜間，他卻一根一根地，將她的手指掰開了。

蘇寂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而云止已經(jīng)低下身去，拾起茶壺，輕聲道：“天地有萬物，盡應輸苦心，采蕭，你用心良苦，然而貧僧……然而我，卻愧不敢受?！?/br>
“愧不敢受？”蘇寂呆呆地重復著，“這是什么意思？”

“采蕭?！彼]上眼睛，極力壓抑著心頭那叢噴薄的火焰，清冷的聲線微微顫抖，“你還年輕，何嘗懂得情情愛愛，只是因為我對你好才認錯了感情……我身在方外，什么也不能給你，你又何必……”

“你說我不懂？”蘇寂突兀地冷笑了一下，“難道你就很懂了？這世上女人千千萬，你除了顧懷幽，還知道誰了？”

顧懷幽？

這個陌生的名字掉入他心海，漸漸洇開，漣漪化作了另兩個字——

薄妝。

這二字一現(xiàn)，他便如被一只利爪揪住了心臟，竟是不能呼吸。

薄妝……這個名字帶給他的記憶太深太慘痛，他用力閉了閉眼，仍掩不住眸中波瀾掀涌。

“顧施主……害我全家，”他緩緩道，“我自然要將她銘心刻骨地記著?！?/br>
這話極其慘然，聽得蘇寂一怔，但見云止目光里含著極深切的隱痛，那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日夜沉淀下來的苦，流走他周身，蒙蔽他雙眼，那樣的仇恨，自然……是銘心刻骨。

對一位走街賣藝的琴女心生憐憫，竟導致滿門上下盡遭屠戮。即令在佛前修了五年，也不能消凈這樣的仇恨，而只能讓他暫時平靜而已。

說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吧？

這一刻，蘇寂竟然有一點羨慕顧懷幽。

能被人如此牢固地記恨著，畢竟，也是一種感情吧？

而她，雖然年幼時便與蕭遺訂有婚約，人去樓空之后，卻什么痕跡也不能留下。

恨，總是比愛來得更深、更持久，不是么？

蘇寂自知失言，心中卻始終存著一股惱怒，轉身便走，反又被桌子撞了腰。她并不呼痛，徑自提了食盒，便摔門而去。

“采蕭！”云止驀然驚覺，拔足便追，到了院落里終于將她拉住。

拉住她后，他又立刻放下了手。

她背對著他，雙肩微微抽動，沒有說話。

他心頭一顫，“采蕭……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