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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養(yǎng),胃病更要好好地養(yǎng),慢慢地養(yǎng)。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半點馬虎不得,也急不得。休養(yǎng)生息,靠的是耐性和時間,有的是簡淡的淺滋味。像是不擱糖的豆?jié){,嘗出那種醇厚需要一條敏感的舌和一顆愿意等待的心。柳隨風(fēng)自然是愿意等待的,只要事情值得——譬如對趙師容,他的耐心是罕見其匹的。但這里面的關(guān)竅在于,他在趙師容的事情上投注了過分的時間和耐心,以至于似乎再沒有多余的耐心分勻出來給其他事物了。其他事物,包括他自己的健康,他胃上的毛病。他當(dāng)然知道胃病需要慢慢調(diào)理,可是他向來都是既沒有心情也沒有耐心來調(diào)理他的胃的。對付胃病,他向來都是靠藥片,洋人的藥片,總是能起那么些作用。初始吃上一兩片,就能緩解,如今加到三四片,也達不到以往藥效的六成。知道這是抗藥性起來了,柳五神色不變地,仍舊維持四片的最大劑量,就著玫瑰露吞藥丸,讓胃自己去消化去排解去找到不那么難受的法子。以前沒洋人藥丸的時候,就隨便鼓搗些中藥材,喝酒一般地往下灌,灌得整個食道都覺出苦味來。手邊就是糖罐子,明明可以蘸一點兒緩緩舌頭,柳五卻不稀罕,就這么讓舌頭苦著,仿佛舌頭和胃都不是自己的,只是個借來的工具,能維持運轉(zhuǎn)就行,不必太過保養(yǎng)。于是胃一難受,柳五就吃藥,從中藥吃到西藥,到現(xiàn)在西藥也不起太大作用了。也就是慣性地吃著,怎么著總能把個胃維持在難受卻受得住的狀態(tài),不至于整個人蜷在床上,連坐起來都是種折磨。最熬不過去的時候,柳五就想起,不少人攛掇他抽點鴉片,對他說“五爺,這個管靈兒,比什么藥都好!”柳五肚里絞得翻江倒海,臉色蒼白,卻是沒有動過鴉片的心思。寧可自己打熬,也不要自己再依賴上另一樣?xùn)|西。他已經(jīng)戒不掉趙師容和胃藥了,不能再多加一項,讓自己身上的鐐子再重一些。他會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一個趙師容已經(jīng)夠讓他萬劫不復(fù)的了,再加上鴉片,他就真的浮不上來,要往水底直直沉下去了。他跟他的胃,就是這么不好不壞地僵持著;他跟趙師容,也是這么不遠不近地僵持著。所幸,他還沒有被拖垮,還能坐在一方窗戶前,看雨看南山,聽樓底下那些興高采烈的人的動靜,聽出誰回來了,誰在說話,甚至,在說些什么,有沒有說到他。最后一項,純屬妄想的無聊。柳五很明白,那些人除了要錢買東西,是不會提起他的。倒不是說那些人有多恨他,恨,大概是有,但最主要的是,他們對他的那種天生的不喜歡。不是一群羚羊?qū)σ恢猾C豹的不喜歡,而是一群家犬對于獵豹的不喜歡,忌憚、畏懼、排斥、警惕,大約是這個樣子。然而這群該死的家犬又是仰仗他這只獵豹養(yǎng)活著,拿著他的錢出去吃喝快活,趙師容說不定開始跟當(dāng)?shù)氐哪腥说跗鸢蜃觼砹耍@實在是……然而屈辱忿恨的情緒早就過去,如今柳五只是忍受這一切而已。他已經(jīng)看出來,趙師容會跟全世界所有男人上床,也不會跟他上床。同時她的心永遠在李沉舟那里,不管李沉舟是活著還是死了,跟男人還是跟別的什么女人鬼混。明確了這兩點,柳隨風(fēng)只能束手無策。他在趙師容面前向來束手無策,何況近來他的玫瑰露喝得有些多,腦子總處于一種半醺半滯半空白的狀態(tài),很難真正去想一些事。不過這樣也好,如今這個世道,能夠茍且偷生已然不錯,想多少都是白搭。不僅趙師容他管不了,這幫子人其實他也管不了,能當(dāng)面叫他一聲五爺或總管,已經(jīng)是給他面子。其實五爺也好,總管也好,早就成為一個大笑話了罷。柳隨風(fēng)腰下墊著厚厚的羊毛毯,一搖一晃地,睡了過去。睡得不深,樓下一個開關(guān)門,他就被驚醒了,然后便清晰地聽到趙師容的聲音,接著便是康出漁、宋明珠……看來,那群人已經(jīng)回來了?;貋淼脑缌?,甚是難得。人一回來,就開始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見面就開茶話會,是這群人的特點。柳隨風(fēng)永遠都適應(yīng)不了這種明明沒什么好說的卻能將上下五千年都扯上一遍的習(xí)慣,無益地消耗自己的精力。印象中,老狐貍其實也不愛好這個,但老狐貍喜歡慣著這群人,他們說什么都是好的,微笑著附和一兩句,將這群人的火焰點得更高。反正只要不觸犯老狐貍有限的幾個禁區(qū),老狐貍的脾氣總是很好的,要吃棉花糖?讓管事的老媽子去買;想在池塘里養(yǎng)魚,叫鞠秀山買魚苗去吧……柳隨風(fēng)一下子站起來,推開窗子,呼吸趁虛而入的大股寒氣,凍得渾身一個激靈,凍得將腦子里跟老狐貍有關(guān)的片段都驅(qū)逐一空。沒什么好想的,老狐貍不在了,這是好事,是好事,利大于弊……玫瑰露不想再喝,倒了杯冷水,清清腸胃,醒醒腦子。睡袍系好,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樓下,老媽子在鋪陳飯桌——多少日子,飯桌都沒怎么用過,因為沒人在家吃飯。飯桌上香氣騰騰,一個砂鍋架在中央,下面燒著酒精燈。唔,是吃火鍋的樣子。人們已經(jīng)坐得就緒,趙師容跟康出漁議論著什么事,宋明珠偶爾插句嘴,鞠秀山、康劫生和小司機坐在遠一點的沙發(fā)上,面前鋪著報紙。這群人看上去,倒有那么點一家人的意思。呵呵,出錢出力的人是外人,插科打諢的才是一家人,有意思。他們看到柳隨風(fēng)下樓來,除了趙師容,都自動地噤了聲,果真家犬見到獵豹的模樣。趙師容仗著生了顆母獅子的心,仍舊道:“看來還是得長遠打算啊——難不成真的在重慶住一輩子?”“……重慶也住不得了?”柳五問,只望能跟趙師容搭上句話兒。康出漁怕尷尬,忙接上,“五爺不知道罷?南京丟了,小日本在屠城……”屋子里靜了一靜,每個人臉上都有那么些不自在,桌上的火鍋咕嘟嘟地泛著紅亮的油泡兒,辣香四溢。柳五捂住了胃,他本來應(yīng)該喜歡這香味的,而今只覺得惡嘔。半晌,他才反應(yīng)過來,“那……政府軍呢?”康出漁望著他,“五爺,您這陣子都宅家里,外面的事兒都聽不到——政府早遷都啦,已經(jīng)在重慶正式辦公了,南京好像沒什么守城的人,就這么白丟了……”“咱們的宅子,估計也燒成灰了?!彼蚊髦槭掷锢碇悴?,一臉郁悶道。趙師容拿起筷子,好整以暇地吃起來,“在南京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多留戀,一到別地兒了各各都思念故土起來了?”柳五突然很不滿她的這種腔調(diào),“你不思念的?”趙師容愣了愣,仿佛沒料到柳五居然敢頂她,筷子一擱,“我思念的人已經(jīng)死了,尸體都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