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懼怕些；又或者說起“報考大學(xué)”四個字，真?zhèn)€激起某種不一般的情懷，日日瞧著聯(lián)大師生竹林七賢般的不羈，也欲模仿些名士風(fēng)采。兩廂一交加，便擠著肩膀前來質(zhì)問柳五，三五六個人橫著排開，聲氣似乎不弱。

孟東來“哈”地一聲，幾乎要噴出笑來。他就說嘛，這些東西得治治，拿槍托對著腦袋梆梆地敲，敲上十來下就好了。

許多人圍了過來，都是胸前貼著甲甲乙乙紙牌的壯丁。沒人向往當(dāng)兵，心里都憂怨著，既有學(xué)生哥兒開了頭，他們便很想聽聽柳五怎么個說法。

李偉森也擠在人群中。鐵華腿腳叉開，隔著眾人的頭朝這邊望。他回頭招呼兆秋息，“不來看看？”

兆秋息猶猶豫豫地，跟在最后面。他被人重重遮擋著，只聞見柳五的聲，看不到柳五的人。

面對一張張憂悒而待解釋的壯丁的臉孔，柳隨風(fēng)覺得有一絲絲新鮮。他不記得自己曾處于這樣的情況下，被人圍繞著，不是用暴力、而是用言語來進(jìn)攻、來防御。這不大符合他的習(xí)慣。一般而言，能用行動（主要是暴力）解決的事情，柳五不喜費口舌；他欣賞暴力勝于欣賞很多其他東西，譬如絮絮叨叨的言語、字斟句酌的字眼，言語和字眼里需要收放自如、恰當(dāng)?shù)皿w的感情。這些言語、字眼和感情，在他心里的位置很低，正如擅長這些的訟棍和文字匠在他心里的位置一般的低。他從小便站得離人群很遠(yuǎn)，遠(yuǎn)到不覺得人的生與死是多么了不得的事。看到警察在街上打一個車夫，車夫倒在地上，抱頭亂滾，嘴里告著饒，他只感到警察棍棒的有力，而不覺得車夫告饒的悲慘。且這個車夫又絕不是他所遇到過的最悲慘的人——老實說吧，悲慘見多了，對悲慘的敏感力便變得極微弱，視之為常物，各尋出路而已。何況跟他柳五討論悲慘，好比跟朱元璋討論起家之艱難，他自己就是從悲慘里走出來的，什么時候輪到這些個學(xué)生哥兒來向他控訴，討問為何不應(yīng)當(dāng)，為何不公平？

“從北到南，如今各個戰(zhàn)場都在拉鋸膠著，”柳五忽然極平穩(wěn)地開口了，“你們大約也聽說了，自二十六年開戰(zhàn)以來，我們沒贏下多少場。三年多的時間，也就今年，日軍才緩下西進(jìn)的趨勢，跟我們在華中標(biāo)著。打仗是需要人的，在華中跟日軍標(biāo)著的那批人，也就跟你們差不多大吧，有父母，有親人，說不定還有個媳婦或姑娘。在長沙在歸義，跟我一起作戰(zhàn)的那些人，跟你們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家里就無父母，家鄉(xiāng)就無姑娘？他們傷了、死了，為的是你們這些人在后方可以不傷、不死，為的是將來的人們可以不用傷也不用死?！?/br>
所有人都聽著柳五的講話。

“然而打仗是需要人的，除非你們認(rèn)為戰(zhàn)敗是無所謂的事?，F(xiàn)在各個地方都缺兵，缺少愿意將停滯在華中的日軍一點點清掃干凈的士兵。不是你們?nèi)ィ褪橇硪恍┑胤礁銈儾畈欢啻蟮哪贻p人去，總之需要人去，除非你們認(rèn)為戰(zhàn)敗是無所謂的事。若是你們留在昆明，便是后方別個地方的年輕人跟親人分別，奔赴前線。你們在昆明已有一些時候，別個地方的年輕人在前線為你們拼命也有一些時候，不知道你們是否認(rèn)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xù)留在后方，讓其他跟你年紀(jì)相仿的人去流血、喪命?！?/br>
柳隨風(fēng)眼望著遠(yuǎn)處，好像不在對著任何人說話。

“此次征兵，一戶一人。你們?nèi)羰亲约翰辉溉?，可以將家中其他人報上來，我只看人頭，不看人臉。你們不來，我便去各家再拉其他人來，除非家中無男丁，或是男丁歲數(shù)太大、身體病弱，否則都要入伍。也許會有人想著舉家逃走，可惜昆明各方我都布置了封鎖警戒，逮到了我會交由孟營長處理。其余壯丁，甲級壯丁幾日后去鄂西前線接受培訓(xùn)，乙級壯丁留在昆明培訓(xùn)，隨時待命。是甲級還是乙級，主要按體檢結(jié)果劃分。此外家里是獨子的、家里弟兄已經(jīng)有入伍作戰(zhàn)的，開具證明后，可以暫時劃歸乙級。各人等級由康副官登錄在冊，保管添刪?！?/br>
轉(zhuǎn)過身去，“下面，康副官就開始登記罷?！?/br>
康劫生一點頭，捧著名單錄入簿從就近的壯丁開始，劃撥書寫了。孟東來也很滿意，他酷愛行一些暴戾之事，因此對柳五的安排極為擁護(hù)。

“各位還有什么問題？”柳五環(huán)視眾人，已經(jīng)有人悻悻地散開了。于情理于暴力，他們都感到在柳五這兒討不了好。而也有一些人忽地高興起來，就是那些家中是獨子或已有兄弟參軍的。他們已經(jīng)在討論如何開證明的事情了，其中就包括鐵華。

“呵！沒想到還有好事等著我！這下我爸可不用想著出賣打鐵鋪，籌錢贖我了！”隨著大家嗡嗡議論，喜色之情溢于言表。

兆秋息聽見了，覺得應(yīng)替鐵華高興，雖說這意味著，他將要獨自去前線，連可以說個話的人都沒有。

正在原地呆著，眼前一暗。再抬頭一陣驚愣——柳隨風(fēng)來到他跟前，正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你跟我來?！?/br>
柳五說完這句，便向遠(yuǎn)處走。兆秋息略一躊躇，跟了上去。

柳隨風(fēng)一直走到樹林邊上，離那群鬧哄哄的壯丁士兵遠(yuǎn)遠(yuǎn)地，才停下來。他一腳踩在雨后濕漉松軟的泥土上，隔著低矮的蔓草踩下去，面向濃綠的林子，并不看兆秋息。

兆秋息也不敢看他，略略一瞟就垂下眼。風(fēng)在半空盤旋，樹葉嘩響。

“你是不是有點不服氣？”柳五忽道，仍然不看兆秋息。

兆秋息飛快抬眸，腮往兩下溜著?？匆幌?，又垂下眼去，不說話。

柳五拿眼角去瞧他，“是不服氣的罷？日子過得正美，被我搗手就毀掉了，前途不卜，我這個人就是這么招恨！”

“我……沒什么好恨五爺?shù)?，”兆秋息輕輕地道。“是五爺當(dāng)年賞了我一口飯吃，這我一直記得的?！?/br>
柳五似乎沒料到這一句，眉毛挑了挑。

“說到不服氣，是我不服氣你們，你、李沉舟、那邊的那些要去考大學(xué)的學(xué)生哥兒，你們這些人。我是不服氣你們的，如果非要這么說的話。方才我忍住想給他們一人一顆子彈的沖動跟他們講論，連我都對自己的耐性感到驚訝！這些年輕的讀書人，說白了吧，哪里值得他們現(xiàn)在過得這種生活，擁有的這個身份！一群沒有經(jīng)受過考驗的人，平白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存活，應(yīng)該活得高人一等，理由是什么呢？他們能給一個他們必須優(yōu)先于他人存活的理由嗎？”

兆秋息望著柳五，嘴巴張了張，柳五尖銳的目光就向他射來。

“你跟李沉舟，你們這些人也一樣。不過自小就過得平順，不用面對一些是偷盜還是餓肚子的難題，便認(rèn)為一切好事都是理所當(dāng)然。對自己感到滿意，對生活感到滿意，覺得世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