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秋息總有些古怪的欲言又止，近不得，也遠(yuǎn)不得，親不得，也疏不得。山芋顯著燙手，頂好能讓人回去，壯丁少便少一個罷，寧可扣些軍餉呢，雖說孫焱不大可能真拉下臉來罰他的軍餉。

“李大哥……他過得還好嗎？”年輕人默想半晌，突然發(fā)問，支著脖子，眼睛里是帶了云翳的星光。

蕭開雁咳嗽一聲，“這個——沒有說，時間很短，李幫主一個勁地在說你，我很多問題都沒法兒問?。　?/br>
星光黯淡了些，兆秋息輕聲自語，“李大哥必是過得好的……”

蕭開雁不好說什么，過了會兒，便問他的打算，提出給些旅費(fèi)，讓他還是回昆明去，“……李幫主很擔(dān)心你呀，要是想回去，今晚便給你安排?；厝ヒ迷?，到了明年，亂哄哄地一交火，想走都沒路?！?/br>
以為年輕人會不勝驚喜，連連道謝，從前線的修羅場里脫身，按任何一個常人的思維，都是一線生天機(jī)不可失。頭頂上垂下一根井繩，可以將你拉出這翻攪的、黑腥的、吞噬一切的熱沼澤，要有什么樣的理由，才能讓一個人拒絕這續(xù)命的繩索呢？

可是兆秋息的答案是，“我……愿意留在這里，為蕭師長做事?！甭曇艉茌p，但并不畏弱。

蕭二很意外地，看這年輕人也是惦掛著李沉舟，思念若渴，既然如此，又為何要留下來呢？他是不相信為國盡忠這樣的話的，那是宣傳家喜歡講的，而宣傳家自己又是不會到前線來，扛槍涉險的。

“你再考慮考慮罷?！笔挾喍痰氐?，希望兆秋息在不久的將來能夠改變主意。既然李沉舟托他照顧他，他就不希望兆秋息有什么閃失，而在前線是隨時都可能出閃失的；師長尚且要親上戰(zhàn)壕，師長的副官只會更加危險。比普通士兵稍強(qiáng)，但仍滿是風(fēng)險，槍炮非常得公平。年輕人是李沉舟的情兒，李幫主的情兒若出了事，他蕭開雁的處境將非常得尷尬，非常得尷尬，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尷尬了。

然而大半年過去了，兆秋息仍以候補(bǔ)副官的身份待在營里，每日幫忙料理些軍務(wù)，做得不壞，余下的時間便是埋頭書寫，在本上寫，在信上寫，很少言語，就是寫寫寫。蕭二跟他稍微熟了些，對這年輕人的印象挺好，一個內(nèi)斂而富于幻想的青年，身體像是不完全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樣一個人作李幫主的情兒，仔細(xì)想想，倒是沒什么意外的。

等兩人的交道更多，蕭開雁找了機(jī)會，斟酌著問起李沉舟如何由上海那場事件中活下來。兆秋息沒有隱瞞，將李沉舟那一路的經(jīng)歷都告訴了他。蕭開雁搭著半截胳膊，不住地道：“這樣?。≡瓉硎沁@樣——”又是一段奇情故事，日后說給師容和秋水，怕都能把眼睛聽圓了。

車子回到駐營地，一堆事情等著蕭二。電報(bào)、文件、電話，源源不斷地來到，好像隨著春節(jié)的降臨，各類事務(wù)也跟著繁多，湊著什么熱鬧。參謀和副官，其他營地的參謀和副官，過去過來，向他匯報(bào)這個，跟他傳達(dá)那個。兆秋息跟另一個副官在外間做著以后幾周的巡營安排，草稿擬好了，進(jìn)來給他過目，他才看了一頁，做了點(diǎn)修改，孫焱身邊的副官昂著頭來到，道是過節(jié)的軍餉配糧已送到。遞過來一疊清單，“蕭師長看了覺得沒問題，麻煩簽下字?！笔掗_雁只好先放下手里的東西，一目十行過著，核對斤兩和數(shù)字，一頁頁翻完了，寫上名字，向來人道謝，才算是了了件事。歇了手，望著滿桌的紙張發(fā)怔，看看鐘點(diǎn)，心里頗不寧靜。今晚該跟師容通電話，這幾乎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寄托，唯一讓他感到稍微松綁些的時刻。通話里有愛情，這毫無疑問，卻不只有愛情，還有很多其他東西。跟這些桌上的紙張、無盡的會議、不確定的將來不一樣的東西，一種充實(shí)他的生命而不是不斷將他損耗的東西。損耗——不錯，就是損耗，逐漸地侵蝕，一點(diǎn)點(diǎn)將他拉下去、拉下去，直到將他耗盡。這種損耗rou眼看不見，不像死亡那么直截了當(dāng)。這里是熱沼澤，一些人噗通倒下去，大家有目共睹，另一些人則慢慢被吞噬，到最后都沒什么聲音，而大家還覺得他仍活著，已是幸運(yùn)。

一整個白天，就忙著這些事，同時叫來自己的勤務(wù)兵，讓去盯著話務(wù)室，看看可有空檔給他撥去后方的電話。勤務(wù)兵隔幾時進(jìn)來匯報(bào)一次，道話務(wù)室人多到翻天，門都擠不進(jìn)，又道孫長官臨時下令，這段時間盡量不要打私務(wù)電話，在這軍用線尚自短缺的時候。蕭開雁抓著文件的手，平白就感到重了一些。瞧瞧窗外，已然是薄暮時分，士兵們斗火取樂的炮仗在遠(yuǎn)處零星炸響，爆竹聲中一歲除，一歲除，一歲除，除去了的又何止是一歲……

文件夾“啪”得闔上，蕭開雁不勝郁郁地站起，稍作歸置，拉滅了臺燈，走出去，向自己的兩個副官道：“回去吃飯吧，過年呢，剛發(fā)了東西，放松幾天，不用太忙。”

兩個年輕人應(yīng)著，整理一番，椅子放回去?！皫熥履旰茫崩铣傻母惫俳o他道賀，蕭開雁回祝了他，副官便率先走出了門。

兆秋息看了看外頭暗下來的天，“那……蕭師長，我也回去了?！彼睦锔屑な挾@么照顧他，嘴上蜜語甜言說不出，只好用用心地做事和誠懇的態(tài)度，來回報(bào)蕭開雁。聽著蕭開雁答應(yīng)，他開始向外走，走得不太快，他心神又溢出自身之外了，越過一切實(shí)際的局限，帶他到達(dá)那個可愛的南方、可愛的小院，到達(dá)那個可愛的人面前，那個可愛的人現(xiàn)在正在做著什么呢？他有沒有在一絲絲的空閑中，想起自己呢？他是不是已經(jīng)收到自己寄去的書信，在有可能的時候也給自己回上一封？……微弱的希冀，好像那夜空中一印一印的火光，抹出點(diǎn)紅霞，隨即又恢復(fù)黑暗。

“吶，小兆，今晚沒什么事，你到我那兒去吃飯罷！”他剛走出門，蕭二突然道。他似乎也在想著什么事，面上沒有過節(jié)的歡喜痕跡，“你那份飯還是照常打，完了一塊帶去，我的菜會好些，大家一起吃……你以前也在南京待過，咱們可以稱作半個老鄉(xiāng)?！?/br>
一刻鐘之后，兆秋息就坐在蕭二那個寬敞的大屋中，對著桌上的菜，一口口地?fù)苤罪?。靠近他這邊的青菜、茄子、rou末雪里紅、豆子多而雞rou少的雞燒毛豆，是他這個副官的伙食；另一邊，姜汁鮮燴、熏火腿、鵪鶉蛋湯和一大塊冒熱氣的滋滋響的烤羊rou，是蕭開雁作為師長的年飯。兆秋息不愿意伸筷過去，染指那更肥厚的美味，便埋頭嚼著自己的青菜幫，挾著那一粒粒的綠毛豆，找著話題充在兩人中間，“我戰(zhàn)前就離開南京了，這好些年不回去，不知道那兒都變成了什么樣……”

蕭開雁拿刀切羊rou，切成小塊小塊的，跟火腿一起推給兆秋息，“淪陷好幾年了吧，如今又有偽政府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