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死！”痛苦挾持著死亡的暗影向他飛撲，同時(shí)那根椽木一毫米一毫米地?cái)D壓著他的腿脛，柳五張大了口，在昏花的廢墟之下急促地喘息，“我要死啦！”他在心里大叫，撕心裂肺地，平生所僅見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混著沙塵流了滿臉。李沉舟討厭我，他自暴自棄地想，當(dāng)年他第一眼見到我就討厭我了，他這樣在心里認(rèn)定。而他是多么喜歡李沉舟啊，他十五歲上第一次見到那個(gè)大屁股就想去親近了；不管那個(gè)大屁股有沒有勾引過他，他都認(rèn)了。他從十五歲起就跟著李沉舟了，他怎么能突然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呢？他只是想要把李沉舟鎖到屋子里只歸他一個(gè)人罷了，那樣難道也是不可以的嗎？他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屬于自己的東西，他就是想出手搶來一個(gè)sao烘烘的大屁股而已，難道這一點(diǎn)就要被譴責(zé)了嗎？他想起多年以前那個(gè)蹲在蘇州街頭的蓬頭垢面的小男孩，想起那個(gè)小男孩看著被抱在別家父親手里的孩子，——柳五張著嘴涕泗交加，哭得臉上一片冰涼，不能自已。其他人這么想也就罷了，可是連那個(gè)大屁股也這么想；不僅這么想，還把他當(dāng)作他的眾多情人中的一個(gè)，因?yàn)樗辉赶駝e人那么隱忍而厭惡他，私下里愿教他去死，且為他的死而竊喜，竊喜！一股怒火陡然升起，柳五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對李沉舟的貞cao感不報(bào)任何希望，他敢說一旦他死去，不出七日李沉舟就會睡到那個(gè)姓雍的假洋鬼子的床上去，——而他，他是不是放過他們的！他在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他們！他一定會伏在那個(gè)假洋鬼子的床下，做各種把戲；他要叫那個(gè)假洋鬼子七竅流血，他要把那個(gè)sao貨給捉去陰間，才不管那個(gè)sao貨愿不愿意……

最后的黑暗向他傾倒，尖刻的碎石在他的臂下滾動(dòng)，柳五昏然閉上了眼，放棄了所有希望，松懈了右腿，——“我再也見不到李沉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我再也見不到李沉舟了。”噩夢如實(shí)來臨，而他終究沒能逃過。

“五弟！”這么飄搖的一聲。

柳五在廢墟下睜大了眼。

“五弟！”“五弟”“五弟”聲音更加清晰，且一聲聲不斷地向他證明那個(gè)呼喚他的人是誰。

右腿猛踢那根椽木，柳五仿佛被圣水澆臨，瞬間復(fù)活，他揮舞手臂“砰砰”地瘋狂地?fù)舸蛑莻€(gè)檐蓋兒，一邊打一邊發(fā)聲喊著：“大哥！大哥！——”磚塊撲簌簌地掉落，他毫無所覺，只是那么瘋狂地不管不顧地?fù)]打著那個(gè)檐蓋兒，此時(shí)此刻他多么痛恨這個(gè)遮住了他的視線的可惡的檐蓋兒??！——給我滾開，給我滾開！

來的人的確是李沉舟，——從唐家灣到黃閣鎮(zhèn)，他半口氣也不敢歇，逆著難民的人流，一路朝著黃山魯奔走。上下兩段丘陵，他回憶著康出漁的話，眼見著那便是滿山的矮樹了，掉眼四顧，沒見到應(yīng)有的棚屋，卻只有一片死寂的廢墟，塵煙散漫，像是剛經(jīng)過襲擊的模樣。

心口登時(shí)劇慟，他被這念頭嚇住，爬滾到那片廢墟上，放聲大呼：“五弟！五弟！”反反復(fù)復(fù)、來來回回地掀起這塊木頭那片瓦，無章法地翻找，神思癲亂，喉音嘶啞。

正是個(gè)魂不附體的當(dāng)口，左前一處破檐蓋兒一下一下“砰砰”地向上頂起，李沉舟想也沒想就沖過去，七手八腳把檐蓋兒上的磚頭都刨開，然后只手掀了檐蓋兒，下頭那不是一張叫他愛恨他到骨血里的面孔是什么！

柳隨風(fēng)冷不丁地得見青天，一眼望到李沉舟，怔了半怔，然后不勝委屈地，“大哥——”嘴咧得像個(gè)娃娃。

李沉舟伸臂就要去拉他，不想腳下剛一動(dòng)，那廝就“嘶”地叫起來，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那根木頭壓著我，別亂動(dòng)！”

李沉舟拋眼去看，繞到另一邊，又揀去幾根多余的散木，望見那巨大的椽木一顆巨釘般把他的五弟釘在地上，心痛如割，立時(shí)道：“五弟你再忍一忍，我給你把這搬開?！弊笥掖蛄苛?，走到那椽木低俯段的某點(diǎn)處，蹲下來，調(diào)整好肩膀擔(dān)擱椽木的位置，一聲大喝，“啊！——”憑借其了不起的腿力、腰力和臂力，將那根椽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上抬起。

起到約離地三寸的時(shí)候，柳五雙肘一撐，縮腿而動(dòng)，拖著左腳離開了椽木下方。李沉舟見他已脫身，又一聲大喝“嗨！——”把椽木斜擲到右手邊的空地上，“咚——”的一大聲，如煙的灰塵低低地滾動(dòng)，卻是已無礙了。

“五弟，你怎樣？”李沉舟面上仍飽漲著血紅，奔到柳五身旁，一把將人摟過，一個(gè)吻先落在發(fā)頂。親完了，才發(fā)現(xiàn)懷里的東西在瑟瑟發(fā)抖。仔細(xì)一瞧，那廝的嘴歪扭扭地撇著，眼淚還沾在睫上；手撫上去，臉上濕乎乎，泥土淚痕劃出幾條道道，被李沉舟攢了衣袖揩了半天。

“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小獵豹悶悶地問了一句。

“什么？”李沉舟還在給他擦臉，沒有聽清。

“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柳五驚魂甫定，斜挑了眼再問，聲音升高了，手里死死地攥住李沉舟的衣襟。

李沉舟一愣，“我怎么會希望……”

沒有說完，就被柳五猛地一推，“你就是希望我死的！”

李沉舟一個(gè)不防，被他推倒在地，愕然地望著柳五扭曲的一張臉。沒看兩眼，那張臉的主人就又探手搡他，拽扯他的衣服，整個(gè)人都撲上來，像是打他又像是在搧他，“我把你的人弄死啦，所以你也希望我死，是不是？我一死你就解脫啦，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解脫啦，是不是？你希望我死罷？你希望我死罷？”一邊舞手揮拳，一邊拿手背去抹臉上的淚，話里帶著哭腔，打到最后，一把抱住李沉舟，大叫道：“我不死，我偏不死！你想得美，要死你也得跟我一起死，要死也是你先死了我再死！”

李沉舟任他發(fā)xiele一會兒，聽著這話，心下嘆息。他延臂攬過嚇壞了的小獵豹，捧著那腦袋綿綿密密地吻，“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我只想我的壞東西無病無災(zāi)，長命百歲，喜樂富貴。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或者聽信人言，多愁多心。我從來只希望我的壞東西好好的，盡管有時(shí)候被你氣得要死，也還是希望你好好的。有時(shí)候我也納悶兒啊，我怎么就這么見不得你這個(gè)壞東西過得不好，你稍有個(gè)風(fēng)吹草動(dòng)的我就又是緊張又是惦記呢？”頻頻地親著柳五，像哄孩子似地把人哄著，“好啦，不說那么多，先離開這個(gè)地方，一會子共軍過來見了你，把你這個(gè)壞東西抓走怎么辦？”

漸漸平靜下來的柳五，聽了這一句，“啪”地打了李沉舟一下，“不許叫我壞東西！”

李沉舟笑了，再次親了親他，“那叫你小獵豹，——小獵豹這就跟老獅子走罷！”抱著柳五就要站起。不想懷里的人一個(gè)趔趄，往左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