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彈丸書店還有兩個路口的時候,林尼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繼續(xù)前進了。

十字路口十分擁堵,舉著麥芽先生大頭照和新書海報前進的宣傳隊伍與抗議馬賽航天航空學(xué)院降低錄取標(biāo)準(zhǔn)的隊伍發(fā)生了爭執(zhí)，整條道路都被封死了。

林尼只好離開地面車,穿過人群,直接走到彈丸書店。

麥芽先生的新書名為,海報上赫然是一位年輕英俊的騎士，與環(huán)繞在他身邊的數(shù)位簪白玫瑰花的女性。

林尼瞥了一眼麥芽先生的大頭照,發(fā)現(xiàn)由于修飾過度,這位赫赫有名的通俗文學(xué)作家的笑容異常僵硬，看上去像是戴著面具。

他心中開始憤憤不平。

回到馬賽之后,他很快便被馬賽艦隊和諸國聯(lián)合議會以“英雄”的身份包裝起來。

“英雄”效應(yīng)帶來的一個影響是,他之前寫的那些書,已經(jīng)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呆了將近一年，一直沒掉下來過。

林尼嘴上不說，心里卻十分得意。和當(dāng)一個“英雄”，或者成為“李斯賴特將軍”相比,顯然寫作之人的身份更讓他高興。

但萬萬沒想到,就在他的作品即將創(chuàng)下“占據(jù)暢銷書排行榜首位長達一年”的記錄的前一天,也就是第364天——其實就是今天——這個記錄被打破了。

被擠到了第二位，現(xiàn)在占據(jù)首位的，是麥芽先生的。

林尼見識過宋君行的收藏，自然也看過這位麥芽先生的作品。

他甚至懶得對這些書做出一句半句評價。

但他的看法顯然不能代表馬賽行星上普通讀者的看法。千辛萬苦擠到彈丸書店門口之后，林尼又一次絕望了。

“沒有邀請函不能進入？”他大汗淋漓，衣服也被人群中不知誰扯歪了,“邀請函怎么才能拿到？”

“很簡單！”書店的店員聲音嘶啞，臉色疲倦，“你只要把購買麥芽先生書本的記錄給我看就可以了。二十本以上就可以獲得邀請函！”

林尼：“……還有別的方法嗎？”

店員：“有的！請做一做這張問卷，得分95以上可以獲得邀請函！”

林尼接過他遞來的紙質(zhì)問卷。

第一題的題干很長，是一段數(shù)百字的露骨描寫，大概是某位壯碩的漁夫又被章魚拖進了海里。

“這段內(nèi)容出自麥芽先生哪一個作品的哪一章？請在空白處寫出答案，并簡單寫下你對這個作品的感受”。

林尼放下問卷，轉(zhuǎn)身就走。

就在他決定放棄在這里尋找宋君行，并且艱難擠到彈丸書店的拐角之時，有人從書店樓上傾倒了酒水，滴落到他的肩膀上。

這酒還挺香。林尼拍拍肩膀，準(zhǔn)備抬頭罵人，誰料卻看到宋君行和一個有些面熟的男人靠在書店二層的陽臺上，正低頭沖自己笑。

林尼：“……”

他現(xiàn)在不僅想罵人，還想揍人。

距離林尼和宋君行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快四個月。

這四個月里，林尼沒能找到宋君行，而宋君行也一直沒有來找過他。

林尼反思過原因，心想大概是因為四個月前的一次爭吵。

根據(jù)父親的遺愿，林尼想把宋君行安排進馬賽艦隊里工作，但宋君行拒絕了。

宋君行不肯說拒絕的原因，兩人爆發(fā)了非常嚴重的爭執(zhí)。雖然沒有大打出手，但結(jié)果比大打出手更加嚴重。

宋君行在回到馬賽之后一直住在李斯賴特家的府邸之中，爭吵的當(dāng)晚他收拾好自己小小的行李包，沒跟林尼打招呼就跑了。

在李斯賴特將軍離世之后，林尼再次被授予了“將軍”的職銜，必要的應(yīng)酬和工作突然成倍增長。等到他回家時，宋君行已經(jīng)消失快一周，怎么都找不到了。

事實上林尼如果真的想找，只要動用一些馬賽艦隊的力量，肯定能尋找得到。但他沒有。

就像是與宋君行共同進行的一場角力，兩人都異常默契，絕不先向?qū)Ψ竭~步，直到此時此刻，林尼服輸。

“你不在艦隊工作，就是來這兒打工？”在宋君行的帶領(lǐng)下，林尼終于進入了彈丸書店。

宋君行說要介紹麥芽先生給他認識，直接把他帶上了二樓。

“并沒有打工。”宋君行說，“只是我現(xiàn)在住在麥芽先生家里?！?/br>
林尼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晃了晃腦袋，有種莫名的惱怒從心底冒起來。

“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他扯住了宋君行的衣角，“住他家里？”

宋君行回頭看他，眼神里露出了做作的驚訝。

“我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br>
“沒什么關(guān)系你住……”林尼說了一半就?？?。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很古怪，就像一個無理取鬧的人。

“我跟你也沒什么關(guān)系呀，李斯賴特將軍?！彼尉凶テ鹱约旱囊陆嵌读硕?，把林尼的手甩開，隨即露出笑容，“我不也在你家住了很久么？”

林尼站在樓梯上愣了一會兒，終于明白宋君行是在生氣。

四個月前的那場爭執(zhí)中，宋君行問過他：我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要給我“安排”一個職位？

“我和你的關(guān)系？這還需要問嗎？”當(dāng)時的林尼怒氣沖沖。

他至今還清楚記得自己的回答——“你是一起經(jīng)歷了星際旅行的同伴，是我父親信任的黑海管理員。你也是鳳凰號和馬賽的英雄，完全可以在艦隊里得到一份工作?！?/br>
這個回答有問題嗎？林尼看著站在自己前頭的宋君行目瞪口呆：他認為自己的回答很完美，甚至還夸獎了宋君行，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宋君行推開了會客室的門，夸張地張開手臂，與等候在里頭的麥芽先生展示了一個在林尼看來過分親昵的深情擁抱。

“這就是李斯賴特將軍吧？”麥芽先生很快放開了宋君行，似乎對林尼更加感興趣，“或者你更愿意我稱呼你為林尼？”

宋君行抬手介紹：“對，他就是李斯賴特將軍。”

“林尼，林尼……”麥芽先生緊緊握著林尼的手，臉上掛著親熱而甜蜜的笑容，“你比中刊載的照片更動人?！?/br>
宋君行盯著兩人相握的手。

林尼看了麥芽先生幾眼，然后發(fā)現(xiàn)這位暢銷書作者的臉上有著很明顯的整容痕跡。他原本應(yīng)該沒有這樣挺的鼻子，也沒有這樣完美的眼睛和嘴唇。經(jīng)過人工修整的五官令他看起來非常英俊，但臉部肌rou卻仿佛凍僵了似的不好控制，笑起來的時候確實很像戴著面具。

宋君行抓住麥芽先生和林尼的手，扯開了。

“介紹完畢?！彼麑溠肯壬f，“你應(yīng)該去參加讀者見面會了?！?/br>
麥芽先生顯然對林尼非常不舍：“林尼會在這里一直等待我，直到我回來嗎？”

林尼心說不，不會的。

宋君行：“會的?！?/br>
麥芽先生便很不舍地走了，臨走時還勾住林尼的手指，依依不舍。

等他徹底離開，關(guān)上了門，宋君行才跳上窗臺坐著，瞇起眼睛盯住林尼看。

“我現(xiàn)在知道他為什么收留我了?！彼吡艘宦?，十分不悅，“他在招能夠幫他整理書籍檔案的人，我去應(yīng)聘。知道我是鳳凰號上的人之后，他立刻就留下了我，不僅給了我一間客房，甚至還愿意和我分享餐桌和書房?！?/br>
林尼抓起窗簾，猛擦自己的手。

麥芽先生的手上似乎殘留著酒水的痕跡，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宋君行探身從桌上拿了一塊溫暖濕潤的毛巾，抓起林尼的手幫他擦。

彈丸書店之外的人群漸漸進入了店中，天色也緩慢暗了下來，三兩顆星子開始在蒼穹中隱約閃動。

林尼覺得這一刻有種難以言說的溫情。

他決定好好地跟宋君行溝通。

“為什么要在喝酒這件事情上花這么多錢呢？”他平心靜氣地說，“為什么還要模仿我的名字簽賬單呢？我一個月的工資加福利才多少錢，我告訴過你的。你喝了也就算了，不能自己負擔(dān)嗎？”

“酒的賬單寄到了？”宋君行看著他，“那吃的，還有買船和買葡萄莊園的呢？”

林尼：“……”

這可能是他今年以來最恐怖的一刻。

“葡萄莊園和船是什么?。?！”林尼怒吼，“你還在外面干了什么?。。　?/br>
宋君行嘻嘻地笑了：“葡萄莊園就在米塞維亞的邊境。你知道米塞維亞吧？奧維德的故鄉(xiāng)。雖然長年陰雨，但是邊境有個地方是晴朗的，那里的葡萄酒特別好喝。有一款莊園特制的酒，里面加了一點兒蜂蜜，配上圖雷的面包，簡直就是頂級美味?！?/br>
他呱嗒呱嗒說了很久，林尼突然覺得有些乏力。

還在鳳凰號上的時候，他們六個人和飛廉還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很簡單直接。目標(biāo)只有一個，相處方式也很快樂，雖然宋君行常常會做些讓自己不愉快的事情，但他溫柔起來卻仍舊是可愛的。

可現(xiàn)在的宋君行讓人捉摸不透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林尼忍不住打斷了宋君行的話，“你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清楚明白地告訴我?！?/br>
宋君行停了口。他放下毛巾，抬手整了整林尼的衣領(lǐng)，把歪斜的地方扯平。

“我如果坦白，你能幫我實現(xiàn)嗎？”他低聲問。

林尼的長發(fā)已經(jīng)剪短了，宋君行看過他穿著馬賽艦隊制服的照片，又挺拔又帥氣，好看極了。他自己偷偷洗了一張，揣在錢包里，去哪兒都帶著。

但現(xiàn)在靠近之后，他又懷念起在鳳凰號上草草把長發(fā)扎在腦后的林尼了。

林尼皺著眉頭，但沒有躲開宋君行這樣親密的舉止。

宋君行把自己的想法捂得這樣神秘，林尼有些忐忑了。這人不會是想和自己結(jié)婚吧？他突然恐懼起來：雖然馬賽的律法不禁止同性婚姻，但他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做好這樣的準(zhǔn)備，尤其是和宋君行。

如果真的要結(jié)婚，或者可以把江徹和奧維德邀請到馬賽來……還可以讓駐守在阿爾法星系外圍的皮耶爾回家一趟，連唐墨也可以找回來。他們六個人又能碰頭了。

可結(jié)婚這樣大的事情……林尼腦子里亂糟糟的，緊張地等待著宋君行的下文。

宋君行攤開雙臂，靠在了窗戶的欄桿之上。欄桿只占據(jù)窗戶的下半部分，是精巧的鐵藝欄桿，這是彈丸書店的特色。宋君行仰起頭，腦袋伸出窗戶之外，看著完全暗下來的夜空。

星辰正在遙遠的地方綻放光芒。

“我想回黑海。”他輕聲說，“李斯賴特將軍，我想繼續(xù)當(dāng)黑海管理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