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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耽誤了……如果只要有酒就能把六郎留下來,那真是太容易了,他真想留他到下輩子。不自覺地,又想起來昨晚旖旎的春宵一度。六郎的身體很柔軟,聲音很柔軟,眼神很柔軟,六郎的一切在他的手中折疊又打開,像一張寫滿了謎題的紙,尚沒有回答,就揉碎了。余韻在體內(nèi)復蘇,讓許大有種踩在棉花上的飄然。他哼著歌將做好的菜一盤盤地端上了桌,一邊喊了一聲:“六郎,起來吃飯吧!”沒有回應(yīng)。許大撓頭笑了笑,徑自走到臥房里去,一把掀開了床上的被子:“起來吧我說——”他好像突然被空氣劃破了喉嚨。床上沒有鬼,而因為六郎是鬼,所以枕褥之間,連一點余溫都沒有留下。第3章三八許大終于還是成親了。他買了很多很多的酒,多到屋子里堆不下,他就全放進了那口棺材里??墒橇蓞s沒有回來。女人——他的妻子——是一個人過來的,只帶了幾件衣裳,許大原本辦了很多的花樣,卻沒有一樣用上,因為女人幾乎是從家中被趕出來的。她站在許大的門口,媒婆把她往房里一推,跟許大說,買那么多酒作甚?又不請客的。許大沒有問她那個孩子在哪里。她嫁進來后,便每日cao持家務(wù),不多話,她沒有在意那些酒,也沒有在意那口棺材。于是許大漸漸也對那些酒和那口棺材變得熟視無睹了。他繼續(xù)晝伏夜出地去打魚,但他不會再帶上酒。他漸漸覺得自己也很喜歡現(xiàn)在這個妻子。他知道她有過去,但他不問;她知道他有過去,但她也不問。兩個人之間好像彌漫著一種沉默的溫柔,這種溫柔漂浮在界限清晰的空氣中,讓誰也不至于窒息難受。就這樣,很多年、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九聽聞沂河南邊的招遠鎮(zhèn)上,有一位有求必應(yīng)的土地神。沂河上的漁夫們口耳相傳著那位土地神靈驗的事跡,許大聽了,隨口一問:“招遠鎮(zhèn)在哪里?”“啊,就是當年黃河決口,被淹了的那塊……后來水退了,原來的招遠鎮(zhèn)就重建了起來?!闭f話的人看了許大一眼,突然道,“啊,就是大爺您的老家吧?”許大笑了笑,“興許是吧,記不清了?!?/br>天漸黑了,他拖起漁網(wǎng),慢慢地將船泊到了岸上。年歲大了,氣力不濟,這樣簡單的事情他也做了很久。夜色降臨時分,他離開了自己的船,背著魚簍往家中去。老婆子做了一桌的菜,正在桌邊縫補著衣裳等著他。見他回來,走過來接了魚簍,也沒有很多交談,兩人就很自然地開始吃飯。吃完飯,廳堂上的燈暗滅,臥房里的燈亮起,兩個人影來來回回地走動一番,最后,臥房里的燈也滅了。黑暗。滿頭白發(fā)的許大睜著眼,看著黑暗,身邊是老妻沉緩的呼吸聲。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他曾經(jīng)期待過這樣的黑暗。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會有一個少年,白衣翩翩,乘夜色而來,在這樣的黑暗中,用一雙柔軟澈亮的眼睛凝視著他。他明明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六郎了。很久之后,他坐起身,下了床。他開始收拾行裝。在黑暗中往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出來一幅很多年前的舊地圖,就著窗外的月光,找出來上面標識的那個“招遠鎮(zhèn)”。他把地圖收進包裹,蹣跚地拖著步子走到了廳堂上。他的身軀已經(jīng)不再昂藏,佝僂著背,雙手摸索著碰到了那口棺材。當年用了好木料,如今這棺材漆質(zhì)依然如新。他用盡力氣,將棺材蓋推開一道縫,“吱嘎——”粗而刺耳的聲音響起,他一驚,不由得停了停,再推。他害怕會吵醒床上的老妻,走去關(guān)上了臥房的門,獨自面對黑暗中的棺材。棺材蓋打開一半,酒香也散了出來。他彎下身子,將那些酒一壇壇地從棺材中搬出來,直到騰出一個可以容人的空間,而后自己跨了進去。他坐在棺材里,看見廳堂門外透進來絲絲縷縷的月光,像是被風吹散的鬼影。他躺了下去。原來躺在棺材里,是這樣的感覺。他閉上了眼睛。十招遠鎮(zhèn)。許大背著包袱,張望著這片土地上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有精神,市集已經(jīng)開張了。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家鄉(xiāng),但是五六十年過去了,這里被黃河水淹過一遍,便連重新露出的土地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像一個遠歸的客人,又像一個做客的孩童。他拉住一個人,沙啞著聲音問道:“你們……土地神的祠堂,在哪里?。俊?/br>那人聽了一驚,上下打量著他,“大爺……大爺莫不是姓許?”許大皺了皺眉:“正是,你如何……”“大爺莫不是從淄川來?”那人的聲調(diào)又高了一分,激動溢于言表。“正是……”“就是你啊!”那人握住了他的雙手,“我們都知道你!”不一會兒,許大的身邊已圍滿了人。男人抱著孩子,女人倚著門戶,全都好奇地望著他。他們對他說,幾日前這個鎮(zhèn)上的人都做了一個夢,夢里土地神告訴他們:有一個姓許的故友要從淄川來,我等他很久了,你們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啊。許大聽了,沉默下來。他一個人去了那座神祠。殿上供著一個泥塑的神像,正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年,款款地笑著,眼神沒有看他,笑容也莊重了很多??墒窃S大看著那泥人,看了很久,卻越看越覺得他就是六郎,六郎變了,卻終竟沒有變很多。五六十年,六郎還是當年的清秀模樣,可是他呢?六郎還能認出他么?許大從包裹中拿出來一只酒葫蘆。這酒葫蘆已很久了,邊緣裂出豁口,往地面灑酒的時候嘩啦啦淋漓得不痛快。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將酒繞著香案灑了半圈。“六郎。”許大開了一句口,之后卻又不知該說什么。祠堂中靜闃無聲,便是六郎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接他的話的。很久之后,他動了動嘴唇,又輕輕地道了一聲:“六郎?!?/br>十一招遠鎮(zhèn)上眾人因受了神諭,見到許大都是歡欣不已,各個拿出自家的好酒好菜,輪番地招待他。如是,許大不得不在招遠鎮(zhèn)上停留了許多天,才終于得以離開。眾人問他,你不想見神一面再走么?他想了很久,答不上來。離開招遠鎮(zhèn)的前一晚,他夢見了六郎。六郎穿著一身白衣,但神采風流比以前做水鬼時已成熟許多,見到他,也不再忸怩,而是親和地笑道:“蒙你遠道來探,我卻受制微職,不便會面,實在過意不去。”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