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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無不悅之色,便又壯起膽子道,“不知小的可有幸得大人賜名?”鳳嫡嘖了一聲:“我妖界亦是六界一員,豈有這般畏首畏尾之態(tài)?”便又摸著狐貍背毛一想,“罷了,我也不擅取名,你今日起便混叫個古月吧。”小狐貍歪頭道:“古月,‘胡’也,古月很喜歡!”鳳嫡便與它玩鬧一陣才放手讓它去了:“你且回妖界去,謹記不可傷人害命,不可逆天反道。好生修行,且有你的造化?!?/br>那小狐貍雖戀戀不舍,但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匍匐在地,垂首三下算作給自家妖皇磕頭,罷后方起身跑遠不見。鳳嫡見那一抹金黃跑遠了,面上笑容不變,那笑意卻瞬間淡了:“看夠了?還不滾出來!”一陣風過樹梢,并無甚麼出現(xiàn)。鳳嫡斂了笑去,鼻中一哼回身舉袖,便見一股勁風直直往十步遠處樹上割去。嘩啦一陣樹枝應(yīng)聲而斷,一個身著青黛道袍的男子翻身而下,端正立好后行個禮,面上含笑:“道友安好。”鳳嫡觀他那身衣袍款式,腰帶下更有兩邊環(huán)佩,轉(zhuǎn)念想到此處近離象山,想來是那山中仙門的修行弟子了。這道士望著尚幼,真實年紀還當真不好說。畢竟修道一途多的是改換樣貌的法子。便又再觀他形容舉止,倒是可稱形貌既偉、雅懷有概。一身凌然正氣,若保而用之,混是叫妖最看不順眼的正道之貌了。是以鳳嫡故作嫌惡地上下打量這少年人一番:“哪里來的小子胡亂攀咬,誰是你家道友!”那道士卻朗笑道:“妖修人修,不都是修行一脈?既皆屬登天一族,有何分其類?”鳳嫡呵了一聲:“說得好聽,喊打喊殺、捉我族人剝皮取丹時,怎麼不說是一類?!”那道士面上一怔,皺起眉來很是為難道:“我離象宗內(nèi)離晴峰一脈確有御獸一支,但我觀師弟妹們行法作態(tài),分明愛煞自家妖獸,何來兄臺所言那般兇殘?”鳳嫡一聽便道果然是大宗的內(nèi)門子弟,眼中所見皆是美善良全,這便冷笑道:“是麼?既然你們離象宗如此好,為何不道法自然、令妖自便,非要加以魂束驅(qū)使?”那道士正色道:“不可不可,妖獸若不開靈智則野性難馴,免不得要傷人的?!?/br>“對人有益則為良禽,對人有損則是孽畜,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們‘人’的利益想法?!兵P嫡嗤笑道,“如此坦蕩的無恥,真真叫某大開眼界!”那道士張了張嘴,面上神色很是疑惑掙扎。似是想說甚麼辯駁,卻又無言以對。鳳嫡哼了一聲覺得索然無味,便舉步欲行。忽而想到一事便又住了步子:“先前城中,你施法讓那些刁民各自慌亂撲倒,也算于那小狐有援手之恩,他日必有報償?!?/br>那道士小聲道:“不值甚麼的。我原行到這處,感到有妖獸作惡之氣,已將那黃鼠狼——”鳳嫡頗為不耐地一甩袖子:“我又不是你師父,和我說這些廢話作甚?”便又皺眉看他一眼,“莫非你還想夸大挾恩?沒得叫人齒冷?!?/br>那道士急急道:“我,我并無此意。”鳳嫡翻個白眼,大步走開了。那道士卻追了上來:“這位妖兄且住——”鳳嫡嘖了一聲:“甚麼妖兄!”那道士肅容正顏行個禮道:“這位兄臺,我自小拜入宗門修行,久居山中見識短淺,確實不曾細細想過方才你所言那些。我仍不覺獸可肆意為害,但也不能否認兄臺所言有理?!?/br>“所以你到底想干甚麼?”鳳嫡心底隱隱有些不耐,也就拉下臉來冷聲道。那道士卻揚起笑來:“我居不遠處離象山,山下有清溪云流,不知可否請兄臺泛舟論道?”鳳嫡抬起頭來,看著那雙黝黑的眼睛:“你身為道修卻與妖修同處,不怕被你宗門除名麼?”那道士笑得越發(fā)燦爛了:“這有甚麼?道法萬千,一視同仁。不辨善惡不分是非,那才是要除名的呢!”鳳嫡沒答話,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了一個弧度。這個小道士……倒很是有趣啊。就不怕他這大妖怪嗷嗚一口將他吞吃入腹麼?人修取妖丹煉藥,妖亦會奪人精氣道行。他這是扮豬吃老虎,還是當真不諳世事。鳳嫡心道自己堂堂妖界尊主,還怕這個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不成,是以頷首應(yīng)下,倒要看看他有何乾坤。那道士果然一臉欣喜,約定明日相見之事,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后來許多年日里鳳嫡細細思量過,他始終不清楚若他沒有依約前往會如何。或許他會錯過取自那一年河中鮮美的魚,或許他會錯過一個敏而善思的人族道友,或許他還會錯過那年,甚至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個秋景。云潤林清,舒緩日和。山遠水滟,小舟烏篷。船上獨釣的道士滿臉平靜,細看不難發(fā)現(xiàn)他極力克制著自己,唯有那兩只眼睛里殷切期盼的流光熠熠生輝。直到釣上魚來不斷晃動的釣竿打斷了他的某些冥想,才手忙腳亂地跳起來收桿。卻又不想叫那掙扎不休的魚甩了滿臉的水。立在岸邊樹后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的鳳嫡據(jù)此判斷,這當真是個涉世不深道行低微的小道士。否則,誰敢與妖皇這般相約游歷,又有誰敢與妖怪坐而論道。那些時日最終凝在筆端紙上,化作了一副貌似尋常的山水工筆。不過妖皇天生促狹的性子讓他小小作弄了一番對方,將那精神奕奕的少年郎轉(zhuǎn)個蜷縮身體的釣叟,望來說不出的猥瑣膽怯。道士看著畫上自己變作面目丑陋、頰生黑斑的樣子,反而嬉笑著說:“美丑善惡,也不過皮相之姿。不如再弄了白發(fā)稀疏——”“——當中再禿一塊更妙。”鳳嫡合掌大笑。道士面有無奈之色,眼中卻柔光一片:“也不錯?!?/br>鳳嫡那一刻覺得喉嚨里有些癢,便低咳一聲道:“好了禿子,看著你的竿,莫要叫魚再濕了袖子。”道士輕笑了一聲,不再擾他,轉(zhuǎn)頭穩(wěn)穩(wěn)握住了竹枝。鳳嫡看著他如玉似璞的修長手指,心中不禁緩緩一動。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又所謂馬失前蹄,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路走多了自然總會……崴了腳。妖皇之尊,走的路其實也不能算少。那時的鳳嫡這般想,約莫是該他走到這處山下的溪邊,“崴了腳”。既然崴了,那也不必學小兒女情態(tài),坦坦蕩蕩應(yīng)著就是了。情之一字,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之說。只有進一步,再近一步,求個兩情相悅善始善終罷了。若是求不得……嗤,先求了再說。(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