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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縮在一個背光的角落,前面是半個門扇,他握著門把手,像握著個盾牌一般把自己藏在死角里,我剛才從這扇門旁邊走過兩次,都沒想到有人可以藏在這么狹小的地方。門里邊,他發(fā)出幾聲壓在喉嚨里的咳嗽。我把門板從他面前拿開,他整個人往里縮了縮,好一會兒才敢抬頭看我。“池遷?”我蹲在他面前,“還認得我嗎?”他比我記憶中瘦,細軟的黑發(fā)貼在略嫌單薄的眉毛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盛滿清水。“嗯。”他聲音很輕,清澈的眼睛望著我,“你跟我想得一模一樣?!?/br>“你想過我?”“嗯,太奶奶說,你會來接我,要我等你?!?/br>我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語氣不由自主放軟:“怎么不回家?”他聲音依舊很輕:“下雨了,屋子里都是水,不能住?!?/br>說完似乎想咳嗽,又不敢,就緊緊抿著嘴。我摸摸他紅紅的臉頰,又摸摸額頭,溫度有些燙手,我連忙想把他抱起來:“發(fā)燒了,我先帶你去看醫(yī)生。”他好像沒什么力氣,軟軟地往旁邊閃了一下,伸手推我,又怕碰到我:“我臟。”“不是你臟,是衣服臟了?!蔽艺f,手在他身下托了一下,把他抱起來,彎腰從橋洞里鉆出去。夕陽浸在水里,只露出半個紅透的邊,河面浮著碎金,一閃一閃,亮得人要把眼瞇起來。他趴在我肩上回頭看了一眼,門板后面是一個用磚頭堆成的四方形的灶,他和我說,冬天的時候他就在里面塞一把干稻葉,用撿來的打火機點著,如果有嗆人的濃煙冒出來,他就把鐵罐架在上面烤,一會兒再用袖子包了捧在手里取暖。就這么度過一整個冬天。“看完醫(yī)生,我還回來嗎?”他靠在我懷里問,我知道他是怕那個罐子被拾荒或者流浪的人搶走。“不回來了?!蔽艺f,“看完醫(yī)生我?guī)慊丶??!?/br>“你的家?”我把他下滑的身子往上蹭了蹭,說:“我們的家?!?/br>照水村沒有醫(yī)院,只有一間衛(wèi)生所,一進去里面的人擠得能把外面的人頂出來,沒人排隊,在柜臺前擠成一團,消毒水的味道都被人身上腌臜的氣味掩蓋了,好像整個村子里誰打個噴嚏吸下鼻子都聚到這來了。最外面一圈有個大嬸看了我一眼,一口濃郁的客家音:“小鬼病咧?”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別跟這等啦,等到天黑你家小鬼腦殼都要燒壞咧,趕緊去大溪尾的培正仙那里看,他那邊人少,等個半小時就輪到了?!?/br>我趕緊讓她告訴我怎么走,抱著池遷急急往那邊趕,大嬸還在后面囑咐:“多帶錢咧,他那邊貴死人咧!”記著她的話,路過農村信用社的時候停了腳步,我一手抱著他,一手往口袋里掏錢包,一直昏昏沉沉地趴在我肩頭的池遷被我又搖又晃得睜了一下眼,看著ATM機說:“這個我也會按?!?/br>我取錢沒聽清他說什么:“嗯?”“我每個月來這邊按一次,然后大舅公就可以拿去給太奶奶買藥吃了?!?/br>我手一頓,回頭說:“我給你寄的錢,你都拿給大舅公了嗎?”“嗯。”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還買了米。”“取錢的卡還在嗎?”他說:“被大舅公拿去了?!闭f完他有些愧疚地低下頭,好像在怪自己沒有保護好我給他的東西,他接著說,“大舅公說我不給他,他就不幫我埋太奶奶,要讓太奶奶在房間里爛掉……”說到最后已經(jīng)拖出哭腔。我嘆了一口氣。不敢去想這兩年他一個九歲不到的孩子是怎么過來的,面對貪婪而虎視眈眈的親戚,他身邊只有年邁多病的曾祖母,可曾祖母太老了,無法給他庇佑,他只有自己站出來,用弱小的肩膀幫曾祖母遮風擋雨,然后一個人在冰冷的人世間苦苦掙扎,熬過凄風苦雨。幸好我還有重來的機會。“不怪你,你做的很好了?!蔽颐嗣念^發(fā),一時間想不出什么話安慰。“嗯?!彼拖骂^去,捏著袖子,偷偷擦了一下眼角。推開玻璃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突然躥出來,指著池遷先是一通語速飛快的嘰里咕嚕,我根本沒聽清,但池遷聽清了,他跐溜一下從我身上竄了下去,漲紅了臉站在小孩對面,大聲反駁:“我mama沒殺人,我有爸爸!我爸爸在外面掙大錢,現(xiàn)在回來接我了!”“屁!我媽都說你媽被關起來了!你就會騙人!”小孩往地上呸了一下,手指在手上劃著:“池遷羞羞臉,不要臉,七個鼻子八個臉!”池遷瞪著大眼睛,被氣得呼哧呼哧喘著氣,我正想說什么,他跑回來,一把抓著我的衣角,大聲宣告:“我有爸爸,這就是我爸爸!”小孩狐疑的在我跟他之間轉一圈,疑惑不定地問:“你真是他爸爸嗎?”“是?!蔽一卮?。小孩一聽就往后撤,一溜煙跑沒影了。那孩子走后,池遷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我的臉,他問:“你生氣嗎?”他抓著我衣角的手是顫抖的。我俯身將他抱起來,在他耳邊親了一下,說:“沒有,我沒有生氣,我從來沒做過別人的爸爸,你能跟別人說我是你爸爸,我心里面很高興?!?/br>他抬起頭,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像是水盈盈的湖泊上有螢火飛起。我把手放在他額頭上,試試溫度,還燙。“頭暈么?”他搖頭。“怕吃苦藥嗎?”搖頭。“怕不怕打針?”他這回遲疑了一下,才搖了搖頭,閉起眼,臉輕輕在我掌心蹭了蹭。因他這個動作,心里有某處仿佛裂開了,像是含在嘴里的糖,外殼融化,里頭的夾心滲出來,溫熱的,甜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變成一種青藍色,兩邊的路燈忽閃了幾下,一盞一盞亮起,我抱著他沿著路燈往大溪尾走去,頭頂投下昏黃的燈光,路邊我們長長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溪流融入長河,渾然難分。小孩歪著小腦袋看腳下的影子,頭慢慢的、慢慢的靠在我肩膀上,額角一縷碎發(fā)隨著步子一起一伏。“爸爸?!彼÷暯辛艘宦?。“嗯。”“我有爸爸。”“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