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伸手一摸，摸到了細(xì)薄溫?zé)岬牟剂?，急忙道：“無名，外面有些奇怪?！?/br>
無名道：“腿?！?/br>
他這才明白過來，他不僅坐在這少年郎身上，還一手緊攥住對方的大腿。他頓時(shí)臉上一熱，霍地站起身，又一頭撞在車頂，直撞得眼冒金星，淚如泉涌，酸甜苦辣一撥兒涌到額頭。

無名似乎嘆了一聲：“化瘀膏在包袱里，瓷瓶木塞的就是?！?/br>
車內(nèi)車外俱是漆黑，莊少功摸出藥膏往額角涂了，和無名擠坐一排。

“無名……”莊少功正想說些道歉的話，周遭忽地亮如白晝，一片轟雷之聲，轉(zhuǎn)瞬間，夜雨如傾，馬車頂蓋的棱角，化為溪流。夜雨，就如同瀟湘二妃的眼淚，沒完沒了。

他二人坐在車內(nèi)，一齊聽那鋪天蓋地的雨聲，仿佛已與塵寰隔絕，衣袍沾滿水氣。

莊少功鎮(zhèn)定了些，荒山雨夜，困在馬車?yán)?，乃是他平生未有的體會。

不過，一想到無名在他身旁，官府山匪皆忌憚無名，他暗暗告訴自己，就算此時(shí)遇見歹人，應(yīng)該擔(dān)心的，也是無名會不會大開殺戒。

雨一滴一滴，滲透馬車的頂蓋，落到軟榻上。

“少主，”不知過了多久，車夫掀開簾，抹了把水，“雨太大，這馬車怕是撐不住的，前面不遠(yuǎn)，有一家荒棄的客店，方才在下跟著那些人，見他們進(jìn)去歇腳，想來是沒什么問題?！?/br>
電光掣亮了半邊天，莊少功只覺一陣目眩，雷霆滾滾而來，連忙道了一聲“好”。

他一手拎起兩個(gè)包袱，一手取了油紙傘，率先跳下車，幾乎滑到在爛泥里。

幸而車夫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傘撐開，為他遮了雨。無名也撐了傘出來。車夫見車轂陷在泥中，便解開車轅拴馬的繩索，兩匹馬三個(gè)人，棄車投客店去了。

到客店門前，借著撕裂天幕的雷光，莊少功抬頭一看，只見一塊破爛的牌匾，寫著“死尸客店”四個(gè)字，兩扇腐朽的木門倒在地上，蛛網(wǎng)串著雨珠，枯葉讓風(fēng)雨吹得稀嘩作響。

他心里一寒，怎么看，這也不像是個(gè)該進(jìn)去的地方。

店內(nèi)倒是有火光的，兩條漢子席地而坐，正燒著些稻草布片。

這兩條漢子身著道袍，相貌奇丑，一個(gè)是兔缺唇，一個(gè)左頰長著帶毛的黑痣。

莊少功見他倆是道人，客客氣氣道：“兩位道長，夜來雨急，冒昧叨擾了。”

黑痣人這才脧了他一眼，似乎點(diǎn)了點(diǎn)頭。

莊少功道了一聲謝。車夫把馬系在檐下，拾起長凳，揩干凈了，掇給他坐。

無名也進(jìn)了客店，沒精打采地走到墻角，把傘一合，小貓似地縮進(jìn)了干草堆里。

莊少功覺得，這少年郎也太不講究了：“無名，坐過來些，那是人睡的么？”

干草堆一動不動。

車夫見狀道：“少主，在下到馬車上取條氈毯來，也好將就一夜。”

莊少功由車夫去了，客店內(nèi)只剩下他和兩個(gè)道人醒著，靜得有些詭異。

他有些尷尬地問道：“兩位道長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黑痣人聽了，向兔缺嘴道：“這念攢子，當(dāng)我二人是化把，好笑?！?/br>
兔缺唇的漢子，握著雕花銅鐸，一指抵住里面的銅舌，也不說話。

黑痣人便向莊少功道：“我們是做買賣的。”

莊少功道：“做什么買賣？”

黑痣人道：“進(jìn)死尸客店，自然是做死尸買賣?！?/br>
第9章湘西三邪

莊少功聽黑痣人說罷，臉色微變，想起了在人rou客棧“宰羊鋪”的所見所聞。

——莫非，這死尸客店，也賣人rou么？

進(jìn)客店時(shí)，他就覺得店名古怪。不過，經(jīng)過前幾番的波折，他認(rèn)定無名武藝高強(qiáng)，因此他也頗有些底氣：“死者為大，理應(yīng)入土為安。拿死尸做買賣，不怕遭報(bào)應(yīng)么？”

黑痣人道：“我們這樁買賣，非但不會遭報(bào)應(yīng)，而且還有大功德?！?/br>
莊少功一臉不信：“拿死者做買賣，能有什么功德？”

黑痣人道：“你這小子沒見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常言道，落葉歸根，狐死首丘?？退喇愢l(xiāng)的游商士人，但凡有些銀錢，誰不想葬在故里。可是山長水遠(yuǎn)，路上不出三日，尸首便不成形狀，談何容易？唯獨(dú)湘水一帶，死尸不易腐壞，才能托人送回去?！?/br>
原來，這湘水一帶，尤其是辰州，乃是獦獠巫術(shù)興盛之地，又自古盛產(chǎn)辰砂，辰砂燒之成水銀，是皇陵常用之物，可以令尸首不腐。得天獨(dú)厚，久而久之，本地人掌握了炮制僵尸的秘術(shù)，由此形成了將客死之人的尸首送回家安葬的風(fēng)俗，這風(fēng)俗叫做“趕尸”。

這兩條漢子，自稱做死尸買賣，其實(shí)就是做趕尸買賣。

莊少功聽黑痣人說來，心道，慚愧，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自己若是一輩子足不出戶，又豈會知道這些？想罷，他賠禮道：“如此說來，是在下冤枉好人了，還請二位道長見宥。只是不知，此間何以叫‘死尸客店’？”

黑痣人道：“自然是停放死尸的客店了?！?/br>
莊少功聞話，起身環(huán)顧，想要印證黑痣人所言，尋覓停放在店內(nèi)的死尸。

在他身后，有一堵破解穿堂煞的短石墻，墻上赫然豎著三位女子的泥龕像——

當(dāng)中一名女子，以發(fā)覆面，唇齒微張，嘴中塞泥。立在她身側(cè)的二女掩面垂淚。

莊少功看了一會，隨口問：“這中間所刻的女子，可是文昭甄皇后？”

黑痣人似有些驚奇：“你這小子，從何得知？”

莊少功道：“魏晉文皇帝曹丕，錯(cuò)殺其妻甄后，依據(jù)的記載，‘令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這龕像的模樣恰是如此。想必，供奉在旁邊的女子，就是瀟湘二妃了。”

黑痣人道：“你又從何得知？”

“這只因，甄后慘死之后，曹植悼念這位嫂嫂，作了一篇，稱甄后化為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立于洛川崖上，‘從南湘之二妃’。南湘之二妃，即是舜帝的瀟湘二妃。二妃哭舜帝，竹盡斑，投湘水而死，恰是在此地發(fā)生的事?！?/br>
黑痣人面露欣喜之色：“想不到，你這小子沒甚閱歷，卻能掉書袋，雖不全中，我這一門的來歷，倒也讓你蒙出了七八分。你叫什么名字？”

莊少功老實(shí)地自報(bào)家門：“小姓莊，名少功?！?/br>
黑痣人一怔：“原來是‘劫門’門主的公子，那也難怪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