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來擦擦臉?！?/br>
黎暉等他走開了，方才敢偷偷看一眼這會客廳長什么樣兒，其實異常簡陋，當(dāng)然同時就有個整潔的好處。也未必，他又在心里辯解，邋遢的窮人多得是呢，許葛生是真正愛整潔的，那桌前木板拼起來的書柜里頭，一本本書放得多么規(guī)矩！

“拿著，小心燙。”許葛生又回來了，黎暉呆呆地接過毛巾，聽他這么說，便攤開一點等它晾涼些。許葛生見了便笑：“噯，別這么個晾法兒，其實燙點才更好。”黎暉簡直手足無措，索性把毛巾蒙住臉，guntang的水汽鉆進(jìn)臉孔，有燒開了的水特殊的氣味。

“是新的毛巾，沒有什么怪味的?！痹S葛生看他一直把臉埋在里頭，以為他是不放心地檢查。黎暉只得把臉露出來，倒好像比適才還紅些，不過清爽是清爽了許多?！皼]有的。我去把它洗一洗?！崩钑熣酒饋?，想找到水盆。他總不能對許葛生說，自己剛才埋著臉，是鬼使神差，想嗅到他的氣味的緣故。

“你別忙活，放那兒就是?！痹S葛生叫他，他當(dāng)然不肯坐下，最終在屋后尋著了洗臉架，上頭擱著的洋瓷盆里水溫尚熱，他把毛巾浸進(jìn)去，擺了擺，盆底的月亮和幾朵牡丹的圖案便隨著水紋搖曳起來，他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沉醉進(jìn)去了。

許葛生也跟著出來了，站在他身后，看到他有一種恍然的神情，不能自已地便說：“我剛才毫無道理地就想去開門，看見你站在樹下面，幸好是白天，否則當(dāng)真要以為是遇見聊齋里頭鬼魅狐仙了。”話都出了口，他才后知后覺到自己的唐突，他和黎暉還沒有熟到開這種玩笑的地步。

好在黎暉似乎并不惱怒，擰著毛巾沒回頭，有點驚訝地問道：“你相信狐仙鬼怪那一套，這個年代了？”許葛生心里輕松了，同時有點惘惘：“從前的人也未必當(dāng)真，不過是個羅曼蒂克的幻想，何苦戳破它？”

毛巾洗完了，再沒有旁的事可以忙活著遮掩——否則豈不更像他的賢內(nèi)？黎暉不免揣度道。兩個人就面對面地沉默，用心體會時會覺出尷尬來，但若肯忽視些，這尷尬也無關(guān)緊要的。

到底是許葛生找著了一個安全的話題，盡管不一定愉快：“之前我碰見趙老師，說起你英文還要多用功些呢。”黎暉聽了便笑：“噯，又是她?！薄霸趺凑f\'又\'？”許葛生連忙問，怕黎暉以為自己和趙老師走得近，卻沒想過要是黎暉問他們怎么提起自個兒來該如何解釋：當(dāng)然是許葛生在辦公室時忽然情不自禁地問：“黎暉怎么樣？”其他老師自然就看學(xué)生的角度說了一兩句，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行為的好笑之處：竟像在朝人炫耀他的寶貝似的。

他的。這字眼里一股虛假的甜蜜頓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黎暉是否覺察了他的異樣？許葛生不知道。聽見他說：“我不喜歡趙老師。當(dāng)然聽別人說起一遍，就覺得像是說了多少遍一樣煩。”許葛生笑他這樣直言不諱，真想順勢問一句：“那你喜歡我嗎？”自然有“我看你上我的課也不耐煩聽吧”在后頭做借口。

但哪里敢。

黎暉沒坐多久，本來就不敢溜出來的時間太長，怕人找他，又何況是在許葛生面前，更加怎樣都覺得心里不安穩(wěn)，便照實說有親戚住在不遠(yuǎn)的地方，正辦壽，這就起身要告辭走了。許葛生送他出來，正走到那棵泡桐樹前停下來，倒真有點聊齋的意思了。臨分手時，許葛生找了個很蹩腳的理由，問黎暉需不需要自己幫忙補習(xí)英文，這下黎暉倒真開始疑心他和趙老師交情好了，許葛生也意識到了這個，但是想不出別的正當(dāng)理由叫他來，最后黎暉還是答應(yīng)了，兩個人都因此有點落寞的開心。

第4章

他們學(xué)校是下午四點下學(xué)的，通常都是許葛生走在前面，先回家收拾好了，隨后黎暉來，有時會帶一袋子糖果來，應(yīng)該是路上要經(jīng)過哪一家糖果鋪，味道大同小異，不過花樣兒很多，女孩子愛它的多些。兩個人吃糖，黎暉溫書，許葛生批改作文，然后花大約一個小時給黎暉講解難題，黎暉便得趕著回家吃晚飯了。

許葛生照例送他出來，就停在那棵樹跟前，兩個人短短的一路上話也很少說，然后許葛生看著黎暉在巷口坐上了黃包車，方才轉(zhuǎn)身回去。一整個過程里，全是默契。許葛生知道黎暉慣常不會回頭看，這一天等著黃包車遠(yuǎn)遠(yuǎn)離開得連影子也沒有了，還忍不住站在原地望著，隨后偶一低下頭，看見那月光投在地上淺淺淡淡的痕跡，忽然品味出一種二人幽會過后的惆悵。

黎暉的英文連基本的語法都不大通，然而近來卻愛上看外國，又見許葛生的書柜里有幾本當(dāng)代美國詩人的詩集，以為應(yīng)當(dāng)淺顯，便拿過來翻，那些不拘于語法又有許多新詞俚語的長短句子自然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他翻了幾本，都只翻了二三頁，懊惱笑著抱怨聲：“唉呀！”把書拍在桌上，腳上卻有個不自覺的伴隨動作，一下踢著了許葛生的小腿。

忙著道歉，那一腳雖然不重，但太過失禮，甚至到了狎昵的程度。許葛生也笑著說沒關(guān)系，但氣氛終究有一種曖昧的尷尬，只好扯出全不相干的話題來說：“不知道是誰心血來潮，考試都在眼前了，辦什么耶誕晚會！”許葛生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你們本地學(xué)生倒是抱怨的多，那些外鄉(xiāng)的要留校，新年總不能過得太凄清，學(xué)校校長他們也是想熱鬧些?！奔热徽f起了，不免又問道：“你要來吧？”黎暉本想問問他，這下不好直接開口，叫他以為自己全憑他去不去來做決定，便反問說：“要跳舞吧？你找的誰做舞伴？”結(jié)果更為糟糕，好像自己自告奮勇就要當(dāng)他的舞伴似的。許葛生渾然不覺：“哦，是趙老師。”黎暉心里立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憤恨，冷淡地一笑：“大概來不了，那天有人請吃飯?！?/br>
這倒并不是幌子，請客的是三姑父，請的是早已高升的前同事石先生，兩人卻都不必到場，原本的安排就是三姑帶著黎暉，那邊由石太太帶著石小姐，大家出來見見面，當(dāng)然不能弄得太像相親了，因此另有幾個女眷作陪。

原來方太太那天沒找著方季鴻問話，心里究竟有種僥幸，便直接來和娘家商量，沒提起黎暉那句話，大家的意思都是可以處處看，總之石家的作風(fēng)較為新派，不至于來往過就非結(jié)婚不可，再者他們家也著實有些門楣。

這天補習(xí)完得早些，黎暉便起身要走，說最近天黑得快，回去遲一丁點家里人也容易擔(dān)心。這理由當(dāng)然非常說得通，然而許葛生免不了疑心他是生氣了，又不好突然解釋，說是趙老師來邀請他的，那樣倒簡直近乎炫耀，且于趙老師也是不義的。

兩人同路出來時氣氛還是很僵，許葛生不信只自己一個人覺得了。眼見馬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