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2
這感覺可真是痛啊。
她神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幾乎是強撐著,才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坐下了。
桌上的輕紗罩里,還籠著一副下到一半的殘局,縱橫的線條微微地扭曲著,不知道是因為高溫升騰的空氣,還是她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太子夙延川出征的前夕,他們曾手談到夜深。
那個時候,太子對她說……等我回來,我們把這一局下完。
其實她早就該投子了,他愿意哄著她,故意讓著她,她心里都知道。
可是那個說回來陪她終局的男人卻失約了。
熊熊的火焰已經(jīng)燎到了窗下。她喜愛的海棠花的灰燼飄進來,落在她執(zhí)著棋子的手上。
她這一生,也如海棠余燼,開過盛極的年景,就隨著枝干一起,在枝頭上燃盡了。
百年顧氏、兩代文宗的門庭,數(shù)代帝王稱贊過的家風,嫡房受盡寵愛的掌中珠玉,當年在京城清流人家的女孩兒里,她就是頂頂讓人稱贊也讓人眼紅的一個。
而后來,胞姐顧笙做了兩年的太子妃,有生育之功竟以罪獲死,滿朝都在看顧家的笑話,她卻很快就被皇后親點,成了新任的東宮女主。
世人都羨慕她。
顧瑟以手支頤,稀薄的空氣讓她的喘息愈發(fā)艱難,但她的腰肢依舊挺得筆直,像是刻進了骨子里,至死都不會變的一些堅持。
她垂著頭,手中的棋子被摩挲得溫熱,但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那種觸感。
——如果早知道會這么痛,她還會選擇這樣的赴死嗎?
——還是會的吧。
眼前扭曲的光影里,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起初見時那個男人高大的身軀,他戴著黑鐵鬼面的臉,劍一般峭拔而鋒利的肩脊,束進寬牛皮腰帶里的精壯的腰,腰上懸著烏金的馬鞭,猿臂輕舒,挽著柄獸口強弓,一手就搭上了箭。
那弓弦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子玩的彈弓似的,毫不費力地張滿了。
追在她身后的悍匪被連珠般的三箭釘在了壁上。
她撞進他懷里。
他低頭看她,鬼面具后面的一雙眼深邃而沉靜。
她握緊了他的衣角,喃喃地喚道:“殿下……”
※
夙延川看著昏迷中,被放進了床帳里,依舊緊緊牽著他衣角的女孩兒,生平第一次覺得有些頭疼。
顧瑟的侍女聞藤和聞音也有些無措。
她們在還真觀中做客。
還真觀被流民所圍,觀中決定將前山的屋宇舍給流民暫住。
姑娘在退回后山的路上遇到了趁機混入觀中的巨匪,幸而被人所救……
姑娘在受驚過度而陷入的昏迷中,卻抓著救命恩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個看上去就冷淡又酷烈的男人,竟然一聲不吭地把姑娘一路抱了回來。
無論是哪一種狀況,都讓兩個侍女無所適從。
夙延川沉默了片刻,抽出了靴筒中的短刃。
聞藤嚇了一跳,她慌慌張張地屈膝道:“恩公,不如奴婢服侍姑娘松開手吧?!?/p>
夙延川瞥了她一眼。
他只是想把衣角割開,讓小姑娘抓著剩下的布料去。
他沒有理會丫鬟的話,俯下了身去。
一聲呢喃的“殿下”就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耳朵里。
※
混亂幻夢之外似乎有一雙凌厲的眼探究地注視著她。
顧瑟悠悠睜開了眼。
斗方凈室之間,花梨柜格、桌椅,泥灰香爐,素青帳幔、椅袱、壺盞,臨窗的棋枰上有副殘局,連棋笥一并歪歪的放著,教人拿輕紗罩上了丟在那里。
像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場夢,夢里浩浩神宮、煌煌烈焰,如日方升。
醒來素淡山水,不知是幻是真。
——火那樣的大,燎在身上那樣的痛,她該是死了吧。
臨死之前,她好像還做了一個久違的夢,夢見少年時的太子,還會白龍魚服,帶著黑鐵鬼面具行走江湖、十步殺人,少年意氣如劍凌云的樣子。
她其實也只見過一回。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誰。
他就像是她年少時的一場英雄夢,年華過去,記憶都漸漸遺落,只有午夜夢回偶然記起。
她就看到了床邊那個和夢里一樣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笑了起來,輕聲喚道:“殿下!”
這個夢,真好?。?/p>
她還能再見到他一回。
雖然是少年時的他。
可是比起他死在遙遠的西北邊境,滿身的血都流進冷冰冰的黃沙里,她還是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她專注地望著他,臉上、眼中都是笑意。
那笑容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海棠花一樣,溫柔、直白、又純粹。
夙延川心中克制的殺意就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他低著頭,摸了摸女孩兒有些凌亂的丫髻,低聲道:“好好養(yǎng)病,我派人送你回家?!?/p>
回家?
回那個主子們都各自凋零的顧府,還是被她付之一炬的上陽宮呢?
她有些黯然,也有些羞慚地偏了偏頭。
她好像很對不起他……她把他們的家都燒了,不想留給那個篡位的jian逆。
可是這個時候,上陽宮好像還沒有被賜給他呢!
想到這個,她像被赦免了似的,就重新轉(zhuǎn)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又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好啊,一言為定!”
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多。
夙延川垂著睫,又摸了摸她的頭,手指拂在她手背上,展開了她緊握的小拳頭,才起身出去了。
※
他出了門,房中的兩個丫鬟才如釋重負一般圍在了顧瑟的床邊。
顧瑟的目光從她們面上細細地看過去。
這夢境真實到栩栩如生。
穩(wěn)重寡言而內(nèi)秀的聞藤、伶俐活潑而直白的聞音,都是當年她的母親云弗為她簡拔的侍女,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著她——而在她被賜婚的時候,因為前路渺茫,吉兇不測,她堅持沒有帶她們?nèi)雽m,而是托付祖母為她們定了婚事。
后來顧家出了許多事。
她再也沒有見到過聞藤。
后來聞音一身是傷地找到她,帶來府中最后的消息的時候,她才知道,那個踩死一只螞蟻都會愧疚不已的聞藤,在祖父顧崇病逝以后,混進二房的內(nèi)室,親手毒死了她的二叔顧九枚。
聞音傷得很重,逆王夙延庚為了控制她父親顧九識,在顧家下了重兵,連她派出去的、夙延川留給她的東宮親衛(wèi)都沒能周全,何況是聞音這樣一個弱女子。
她還記得聞音狼狽的,但帶著笑望著她的臉。
發(fā)生過太多事,即使只是幾年時間也恍如隔世,連她自己都很難回憶起這兩個丫頭正在花期的、年輕而生機勃勃的容顏了。
可是在這個夢里,竟然都纖毫畢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