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發(fā)上，低頭喝了一口茶。

事先雖然想好了說辭，可事到臨頭，要說出口來卻不是那么容易。

“實在太可惜了?！?/br>
“其實我……”

“其實我也很久沒有拉琴的興致了?，F(xiàn)在卻很想試一試。”與此同時，柳川正男也開口說：“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嗎？”

容雅張了張口，將未說完的話吞下肚。

對于柳川正男的請求，他無法拒絕。容雅真誠的認為，象他這樣的學(xué)徒，能夠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一種榮幸。

他站起身，接過柳川正男遞過來的琴，柳川正男也打開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發(fā)出密色光亮的小提琴，把它架在肩頭。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正男沉吟了一下，“莫扎特的降B大調(diào)5號協(xié)奏曲吧?！?/br>
容雅有些感嘆柳川正男的超強記憶力，這正是他最后送給自己的那一份琴譜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經(jīng)練習(xí)過了，所以才故意挑選的這一首吧。但容雅沒有表示出來，他只是把琴譜翻開，道：“好?！?/br>
一段時間不見，容雅的琴技進步讓柳川正男驚嘆，他的確是學(xué)琴的天才。

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雖然是第一次合拉這首曲子，但憑著他們倆那出色的音樂觸感，對節(jié)奏的強烈感受力，對琴弓的敏銳控制力，每一個起始音都準確無誤，每一處跳躍都合作無間，每一個和聲都完美無瑕，他們偶然互相對望一眼，互相在對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們從對方每一個眼神，輕搖，停頓處得到默契，他們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樂，在音樂中，他們就象一對白鳥從湖面掠過，時而讓翅尖輕觸水面，時而高高低低并肩飛翔。

最后一個音符停止。

琴弦在身邊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氣，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幽深的小提琴聲就象鴉片燃燒，在空氣中繚繞過迷醉的痕跡。

他輕輕的用手指撥了撥額前的長發(fā)，一雙黑眸閃爍光彩。這雙流光爍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正男。

柳川正男看著他，怔了一會兒。

人的一生之間，能夠有多少次這樣的幸運，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樂的人，那樣的人一定是同樣的才華橫溢，才能產(chǎn)生同樣的默契，如同彼此的分身般，能映出對方的光輝，讓人萬般溫柔憐惜。

柳川正男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應(yīng)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寶地捧在手心，柳川正男低低的說：“不要停止。任何時候，你一定不要放棄?！?/br>
容雅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

奇怪，他沒有絲毫討厭或反感的感覺，對這個剛才與他在精神上交融無間，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樂的男人，竟然覺得親昵溫柔。

門突然打開了，他們聽到真理子驚喜的聲音傳來：“容桑！你來的了！”

柳川正男與容雅猛地驚醒，松開手，真理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門口，滿臉笑意，象小鳥一樣撲過來：“容桑！你的，不生我們?nèi)毡救说?，氣啦？?/br>
她緊緊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興，好高興?！?/br>
那溫柔親昵的感覺仿佛還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正男覺得尷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正男咳嗽了一聲，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別這樣不象話。”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要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應(yīng)過！”

容雅看了柳川正男一眼。柳川正男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來，容雅想，他也許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與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聲可以打動自己，喚回心底所有的迷惘愛戀，所有的依依不舍。不過這樣也好。他本來就是想繼續(xù)學(xué)下去的?，F(xiàn)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組織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時候不到，組織絕不會說，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沒有到，他不去想。

第60章

容修從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兒子后，對小兒子青函更是牽腸掛肚。罷了罷了，父子一場，適逢亂世，朝不保夕，還有什么恩怨放不開呢。抹下老臉派人去沈漢臣住的小樓問過，才知道容嫣已隨秦家班去天津了。聽了回報，容修怔了半晌。他到底還是和那個男人分開了，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走到這一步。容修痛心不已，只好求神靈保佑小兒子在外身體康健，萬事無憂。另外又打電話找到杜長發(fā)，看他在天津衛(wèi)警察局有沒有相熟的朋友，可以暗中關(guān)照容嫣。戰(zhàn)事即起，日本軍隊不斷地向上海發(fā)起猛攻，差不多派了一個半師團陷在上海，上海形勢吃緊。警察隊內(nèi)部出現(xiàn)分裂，有一部份投靠日本人成為偽警，杜長發(fā)還有手下的一幫生死兄弟則成立了戰(zhàn)時后備隊，平時維持治安，只要十九路軍需要，隨時準備投入對日本人的戰(zhàn)斗之中。黃金榮已經(jīng)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從前的一班老朋友老靠山一個個走的走，忙的忙，亂成一團，如今的上海灘，也不知是誰的天下。

而如今，日本領(lǐng)事館的小車日日開到自己家門前來接大兒子去學(xué)琴，在這種情勢之下，容修只有說不出的擔憂。左鄰右舍對自家的看法還在其次，他只擔心這大兒子，前一陣子和左派的人走得很近，這一陣子又和日本人關(guān)系親密。據(jù)說還有個日本小姐上門來求愛。世界真是大亂了。從前容雅是最省心的孩子，可是這近來，這個做爸爸的，卻越來越不懂他了。容修找他談話，他也只是請父親寬心，自己絕不會做漢jian。容修倒是不擔心這兒子會做漢jian。老爺子的心態(tài)也很矛盾，一方面覺得，在此時此刻的上海灘也的確需要一個來頭大的保護傘，而來自日本高層的保護力不容小覷，另一方面卻也深知，和日本人接觸深了絕非好事，只是禍患。懷著這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容修也管不了兒子，只是任由他我行我素去了，平日里深居簡出，只在自己房里玩琴，時間到了就出門上車，也不理會旁人的指指點點。

學(xué)琴越來越快樂。

越往深處學(xué)，樂趣越多，妙不可言。

柳川正男每次都在偏廳等候容雅帶著他的琴前來。

可是這一次，容雅走進來，手里卻拿著一把中國的二胡。

也沒有多余的話，走進來搬過一把椅子，坐下就開始拉。中國的傳統(tǒng)樂器二胡發(fā)出了極為接近小提琴聲的音色，而絕頂聰明的容雅將小提琴曲譜琢磨成了二胡的曲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