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瀟嘶聲呢喃了句：“走。”

    第一次說，竟沒發(fā)出聲音來，她近乎荒誕地想起了況美盈，原來人在極度恐怖的情況下，連聲帶都會脫力，真的會失聲的。

    白水瀟咽了口唾沫，這一次，聲音像擠飆出來，尖細(xì)到變了音：“快走！”

    這一下，那些寨民才如夢初醒，拔腿就跑，在這潰敗的人潮中，趴爬著那幾個山戶，渾身是血的邱棟仰頭大吼：“山獸動了！趕緊結(jié)陣！”

    說話間，他也看到了江煉，想起這人剛剛似乎是幫著孟千姿的，猶豫了一回之后，沖著他大叫：“你也過來，趕緊的！”

    這種時(shí)候，照做就對了，江煉踉踉蹌蹌，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過去，到跟前時(shí)，聽到撲簌撲簌、雨點(diǎn)般的落地聲，急轉(zhuǎn)頭去看，就見半空飄轉(zhuǎn)的落葉間，無數(shù)大小野猴，正自起伏不定的樹冠間竄落，而更多的，依然在高處猿蕩縱攀，如有人驅(qū)使，徑直往那群人逃竄的方向追攆。

    邱棟猛拽一把江煉，把他拉到幾人中央，迅速結(jié)陣。

    所謂的“陣”，只是一種姿勢：幾個人后背沖內(nèi)，面朝外，俱都腳跟著地、腳尖翹起，身子往中央斜倚，后腦湊接在一處，架構(gòu)成了一個圓錐形，雙手如鹿角般立于頭頂兩側(cè)，五指張開，口中似在念念有詞。

    江煉被圍在內(nèi)里，只能跪趴著身子，發(fā)覺頭頂有血落下，抬頭看時(shí)，是其中一個山戶傷得太重，雖有同伴的支撐勉力結(jié)陣，但立不住，身子不斷發(fā)抖，連帶著整個陣法都有些岌岌可危，江煉伸手出去抵住他的后腰，如斜出的支架般撐住他，又透過幾個人腿間的縫隙往外看。

    此時(shí)人潮散去，馬燈、打著的手電還有火把，橫七豎八散落了一地，凌亂的光道子貼著地面延展，躍動著的火苗不完全燃燒，勢頭漸弱，發(fā)出蓽撥的輕響——眾所周知，光源設(shè)在高處，才能最大限度地照亮一片空間，現(xiàn)在所有的光亮都低矮，反讓略高些的地方陷入一片黯淡模糊。

    但那近乎不真切的晦暗里，不斷有矯健迅捷的黑影掠過。

    有一群十多只的，體型干瘦如狗，氣勢兇悍非常，江煉懷疑那就是苗狼，亦即馬彪子；有身形巨大的，足有五六百斤不止，一股黑風(fēng)樣從旁卷過，斜出的獠牙如倒插的利刃，身側(cè)還跟了幾只略小些的，應(yīng)該是湘西傳言中嘴巴賽過鐵犁的野豬；有一連好幾只似貓卻大過貓、身側(cè)有云狀的土黑斑紋的，十有八九是野生云豹；還有咝咝有聲，身上片鱗披覆凜冽寒光，嗖得一聲就竄游不見了的，多半是干爺談起時(shí)都會色變的蟒……

    與這么多只聞其名的兇獸近在咫尺，卻無鐵欄獸籠相隔，巨大的壓迫和危險(xiǎn)氣息侵?jǐn)_周身，江煉止不住有些神分志奪，他咽了口唾沫，闔上眼睛定了會心神，漸漸聽清邱棟他們反復(fù)低聲誦念著的“咒語”。

    那不是咒語，是屈原寫的中的。

    是在向傳說中的祖宗奶奶求庇佑嗎？那個生活在幾千年前，神秘莫測的艷麗女精怪，真的會護(hù)佑他們嗎？

    江煉原本是不信這些的，但眼前所見，又不由得他不信。

    四周漸漸悄靜，躍動的火頭早已熄滅，連蓽撥的燒響都沒有了，邱棟他們低沉而又嘶啞的聲音混于一處，愈發(fā)清晰——

    “……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

    誦念就在這兒停在。

    江煉向外看去。

    他終于看見了孟千姿。

        

    孟千姿跟剛剛完全不一樣了，跟之前任何時(shí)候都不一樣，她穿得很少，衣袖、衣服下擺還有褲管應(yīng)該都是拿刀子割拽掉了，腰上纏了些木葉松蘿，大半的肌膚都裸露在外，被暗夜襯托，分外白皙。

    她有很好的身材，但絕非柔弱的那種美：肩頸挺拔，腰線流暢，纖細(xì)結(jié)實(shí)的手臂，修長而又有力度的雙腿，走動時(shí)，你能隱約看出勻稱緊致的肌rou，她是赤著腳在走，長發(fā)披散，略顯凌亂，手臂和雙腿都掛了條條血痕，但這些并不使她狼狽，反添了些近乎野性的魅力和張力。

    她的身側(cè)，跟了只……

    江煉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老虎。

    他知道之前的嘯聲是怎么來的了，虎嘯山林，又有俗語說“風(fēng)從虎，云從龍”，風(fēng)是震動之氣，風(fēng)虎相感，嘯聲起而四面風(fēng)從，果不其然。

    江煉并非沒有見過虎，但這許多年來，老虎要么被動物園化，要么被動畫片化，以至于他幾乎忘了虎的本來面目了。

    這是一只有點(diǎn)年紀(jì)的虎，也是一只大虎，體長接近三米，光那條末梢微微翹起、鋼刷一般的虎尾就有一米來長，華南虎種，很少能長到這么龐大。

    它邁動步子時(shí)，rou墊肥厚，毫無聲息，軀體上的塊rou卻極有力道地起伏賁動，可以想見，皮毛覆蓋下藏著怎樣撼山動岳的力道，聽人說，老虎的掌力有一噸之重，所以能輕而易舉撲死一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著光亮不足，昏黑的夜色中，那兩只虎眼看上去，如同兩個泛著白光的大乒乓球，但耽耽虎目，仍叫人不敢與其對視，生恐魂為之奪、魄為之?dāng)z。

    這一人一虎過路時(shí)，江煉連呼吸都屏住了。

    不止是他，邱棟幾個也都僵挺著身子，硬把這一刻摒過，江煉注意到，孟千姿朝向他這一側(cè)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有刀傷，那些掛下的血痕，也都是從這些傷口里流出來的，但這一定不是打斗時(shí)掛的彩：因?yàn)樯先罏闄M，下三道為反弧，排布得很整齊，間隔幾乎一致。

    孟千姿引著那頭虎，在不遠(yuǎn)處立住，定格成江煉眸中一站一蹲踞兩個背影。

    更遠(yuǎn)的地方，有獸吼聲傳來，偶爾，也會有一兩聲凄厲之極的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煉看到，孟千姿垂下手，在那只虎頭上摸了一下。

    那只老虎聳起身子，掉頭走開，起初是很慢的虎步，過了會，一個竄縱，沒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直到這個時(shí)候，身周的這幾個人才真正松懈下來，江煉聽到邱棟的喃喃：“咱們湘西山里，是真沒什么老虎了?！?/br>
    邊上有人回他：“是啊，我聽我奶說，四九年解放軍剿匪滅虎，半年的時(shí)間，全區(qū)八縣滅了八十多只，光我奶家寨子后頭的山凹里就打死了四只……現(xiàn)在，這么深的山里，孟小姐放了這么大的咒，也才……只有這一只，看著有點(diǎn)歲數(shù)了，身邊連個虎崽子都沒隨。”

    怕也是湘西大山里，最后一只了。

        

    山獸動時(shí)洶洶，匯作一股進(jìn)擊的浪潮，頗有天震地駭?shù)穆晞?，去時(shí)卻只四散，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漸遠(yuǎn)的獸吼，幾乎悄無聲息。

    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山林夜夢。

    幾堆篝火接連燃起，片刻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