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車轍，巷子很窄，她開得很慢，巷子邊有賣糖炒栗子的，隔著車窗都可以聞到那股香味，覺著那股熱和勁。楚琳心停下車，打開車門下來，踩著細高跟立在雪中，她望著眼前的高樓，瞇著眼睛數(shù)，一二三四……嗯，第四層，窗戶關(guān)著,上面貼著紅色的窗紙，從外面看只看到窗紙的背面，很敷衍的樣子，琳心知道那精致那繁復(fù)那熱鬧都在屋子里。

    窗戶上忽然多了一個影子，一個男人的影子，她發(fā)覺他忽然矮了一截，聽說開出租的腰都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緣故?；蛟S是她以前將他捧得太高，他總在公司大廈的頂層開會，坐頭一把椅子，他坐飛機的頭等艙，在三千的高空看文件，于是她便以為他也是很高的。其實穿著睡衣的他，赤著腳踩在地上，也就一米七幾的樣子，漸老來，便往下頓，他們四川人管這個叫矬。

    他矮了，矮到團圓的紅窗紙里，矮到巷邊的糖炒栗子里，矮到孩子的尿不濕和奶粉里。

    琳心想起他剛走的那段日子，她縮在沙發(fā)里喝牛奶，她知道咖啡和酒對身體不好，對皮膚不好，她不去碰。兒子擔(dān)心她亂來，就在另一張沙發(fā)上看著她，眼睛睜得老大，像是在監(jiān)視犯人，實在熬不住了，就在沙發(fā)上睡去。她給兒子蓋上毯子，跪在沙發(fā)邊輕輕地摩挲兒子的腦袋，她想那個男人真是貪心，她都給他生下了這么優(yōu)秀這個可愛的一個孩子，他還不滿足，要求刺激，要去追尋。追尋個屁，說白了就是不負責(zé)任。難道他前二十年的靈魂都是麻木的，難道他遇到那個銀行女人才覺醒過來？難道這是所謂愛情？難道她與他先前的一切只是正文開始前的一段序，銀行女人才是他的主旨核心？琳心覺得這分明是惡心，是犯賤。

    “太太，把車挪一挪，你擋道了?！?/br>
    楚琳心對著這話出神，你擋道了。她裹在紫色的大衣里，兩只眼睛已經(jīng)老去，眼皮開始往下耷拉，多少的眼霜都護不住。

    說話的是撿垃圾的劉叔，坐在三輪車上，等著貴太太把車從小巷子里開出來給他讓出一條道。劉叔想這些貴太太真是高傲，聽見了當沒聽見似的。他扯著嗓子吼，語氣多了些不耐煩和抱怨。

    太太，你擋道了！

    他分明看見那貴太太老去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淚來。

    晚上吃過晚飯，慧姨收拾好碗筷，電視里放著春晚，空調(diào)開到二十八度，未晞和南楷鈞都只穿著毛衣。

    “現(xiàn)在的電視越來越不好看了?！蹦咸f。

    南楷鈞讓未晞出去玩，南家有一個小庭院，此刻白茫茫一片，南楷鈞在外面叫，“未晞，快出來，外面有月亮。”

    未晞跑出去，南太太在她身后說，“外面冷，把外套穿上。”她沒聽見。

    南太太躺在搖椅上，落地窗映著外面的小庭院，她腳邊有一個電火爐，慧姨給她拿過一床毯子蓋上，她說，“阿慧，你坐，我們說說話?！?/br>
    未晞在院子里看了一會兒月亮，覺得冷，想要進屋，突然有人從后面抱住她，溫度驟來，從脊背遞到心臟，她被突然而至的擁抱嚇得哆嗦了一下，那個人就說，“別怕，是我。”

    “阿慧，你一個人的時候，做什么來打發(fā)時間？我常常覺得時間難捱，有的時候你覺得我嘴碎，那是因為我想找人說說話，見到人來我就高興，人多了我又心煩，人不理我我心里難受，難受的時候就想找人吵架，阿慧，我常說你，你不要往心里去?！?/br>
    “太太，我明白的?！?/br>
    他的手順著她的胳膊垂下，握住她的手，覺得很涼，待捂得暖了，才說，“未晞?！苯辛嗣謪s不說別的什么話。

    “那個時候我念大學(xué)，穿那種純色的短袖襯衫，下面套格子裙，襯衫下擺掖進裙子里，女孩子們比腰細，走起路的時候格子裙裙邊就擦著腳踝，方口的皮鞋，白色的淺口襪，我們坐在石階上照相，那是一個晴好天，照相的是儀月的同班同學(xué)，就是他?！?/br>
    “我沒有太太這樣浪漫的故事，我家那口子，愛喝酒，喝醉了吐得到處都是，每次都是我給他洗床單，一邊洗我就一邊罵，讓他少喝點酒出去掙錢，他這個人啊，實事不做，凈是些虛招子，他去青海打工的那段日子，給我寫信，說，慧，我在雪地里呼喚你的名字。他是念過書的，做學(xué)生的時候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很會說些有的沒的。后來未晞聽說了這故事，一直笑，說爸爸真是非。我也不知道這個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未晞最愛用這個字來形容一些她覺得好笑的事?！?/br>
    她不知道他抱了多久，但她不忍打斷他。她的手蜷在他的掌心。他把她扳過來，低下頭吻她的額頭，說，“未晞，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回到公寓打開手機，就看到這樣一條短信。

    “群發(fā)的吧你？”泱飏一只手握著冷凍的啤酒罐，一只手鍵入信息。

    “被你看穿了?！?/br>
    一分鐘后對方又發(fā)來一條短信，“泱飏你是一個人守歲么？”

    “不然你以為呢？”

    馬上手機就跟著響了起來，泱飏按下接聽鍵，曲汶的聲音隔壁都能聽見，“啊啊啊啊我過來陪你怎么樣？”

    “送貨上門的我不要啊。”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喝下一口冷啤酒凍得直吸氣，泱飏對著空中敬了敬，“哥，新年快樂?！?/br>
    道阻且長·上

    初一那天，紅色像是從天上潑下來似的，淋漓在屋檐下，店門口，街道旁，紅的福字，紅的中國結(jié)，紅的燈籠，視線都燒了起來，暖烘烘地烤著人。

    未晞在窗子邊朝外看，驚呼，“雪停了！”

    她折返回來，朝客廳中央走，南楷鈞正坐著吃早餐，一杯溫牛奶，烤面包片配煎蛋。未晞?wù)f，“我想起?！?/br>
    南楷鈞抬起頭，“什么？”

    未晞拉開椅子坐下，輕輕地念，“有一回，曹公寫她們一起烤鹿rou吃，就是在一個雪霽的天，那一回名字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還不認識啖膻兩個字。”

    南楷鈞說，“哪兩個字？”

    未晞用桌上的筷子蘸了果醬，在白瓷盤里的焦黃面包片上寫，紅色的字歪歪斜斜，看得南楷鈞笑起來，說未晞你好可愛。

    未晞又說，“我初中的時候，還模仿過這種章回體，寫過，擬了我們班同學(xué)的名單，和里的每個人物對應(yīng)，記錄班上發(fā)生的事，我們寢室就叫稻香村，洗漱間叫洗雨軒，我自己瞎取的。我們班主任是賈母，同學(xué)們看我這個時笑死了?！?/br>
    “未晞你初中就開始住校了??？”

    “嗯?！迸Ｄ袒^喉嚨，未晞溫溫地應(yīng)了一聲。

    “這種事伊人也干過，不過她那個時候是假借的，她自己是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