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攏在袖子里,“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說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給大爺辦事?!蹦腥嗽谛?。 那攏在袖子里的手,兜著把槍。 其實從兩月前,全國碼頭都開始有人守著、等著傅侗文。 廣州那處漏掉了,上海這里要再沒“接”到,回去大家都不會好過。 他們這一行人在這里死守了六日,就怕輪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著傅侗文聽話回去,否則鬧起來,是開槍?還是不開? 大爺私下的吩咐是:真較勁,就趁機一槍給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們這些人也都活不了。 就算傅家老爺不讓他們?nèi)ヅ阍幔麄円惨獮榱苏谘诖鬆數(shù)凝}齪心思,護主自盡。這年月,還什么主子仆從的,孝義廉恥不如一條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開槍。 傅侗文咳嗽起來,從西裝里頭摸出那方白色棉麻帕子,壓在鼻下,掩住口。 咳聲低又悶,半晌,他仿佛順過了一口氣:“在大爺身邊多久了?” 男人恭謹回了:“跟了幾年,只是沒資歷進宅子。” “是嗎?”傅侗文笑一笑,“預備將三爺如何押回去?” “三爺說笑,”男人惶恐模樣,欠了身說,“大爺早包了兩節(jié)火車,讓小的們小心護送,大爺也怕三爺在路上遭罪?!?/br> 傅侗文輕蔑地笑著:“有心了?!?/br> 磨人的寂靜。 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個時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終是將手帕摺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當心,里頭都是瓷器,碎了一樣半樣的,你們也一樣活不了?!?/br> 這是他答應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馬上應承:“三爺放心?!?/br> 有人跑出木柵欄門,去叫車進來。 沒多會,一輛黑色的轎車穿過木柵欄門,駛到眼前。 傅侗文也沒多余的話,上了車。 在紐約,父親就發(fā)了電報催他歸國。袁大總統(tǒng)是真要稱帝,傅家一定是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頭的、又有能力去做點什么的人。父親是怕他壞了傅家的前程,急著在大事前讓他回去。老父想圈著他,讓他不要誤了傅家。大哥又盯著家產(chǎn),肯定會借機治一治他。 家里擺了什么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將頭枕在后頭,太陽xue一陣陣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 隱約著,他聽到譚慶項也上了車,在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頭,不答。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給她時,她掃一眼便記下了。 在碼頭外說給黃包車夫聽,才曉得是在租界里頭。 下船是四點,等人到弄堂口,天剛黑。 沈奚提著皮箱子從窄窄的走道走入,見有兩戶人家在門外吃晚飯。電燈泡掛在門口的桿子上,有小蚊蟲簇擁那光,竟不讓人心生厭,反倒覺此處煙火氣重。 沈奚在門前辨認號碼。就是這里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這是你的房子?。俊毕赐氲拇髬饐?。 “哎,是?!彼龖?。 “從沒見人呢?!?/br> 這是多久沒住人了。 沈奚掏出鑰匙。 可千萬要能開,這要開不了……估計會被當成賊。 鑰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順利到底,該是里頭太久沒用,鎖銹了。她擰著鑰匙,輕輕推開門,霉味一下子就沖了出來。 那坐著的大嬸像早等著這一刻,湊過來笑:“我就說吧,多久了。這是你家人給你留的啊?” “嗯,我剛回國,也是頭回來這里。”她掩飾地笑一笑。 大嬸是骨子里熱情的人,馬上招呼著,給她燒熱水,幫她打掃屋子。鄰居幾個閑著的女人聽到動靜,也都過來幫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熱情的鄰居,傻在那里,局促地看著她們忙活了半天,終于想到自己才是“主人”,應該跟著收拾—— 于是,她把皮箱子擱在門內(nèi)的角落里,也撈了塊抹布,跟著大家收拾這屋子,順便參觀起來。 一樓是廚房,有間房,里頭堆滿了雜物。 二樓是臥室,雙人床,沙發(fā)也有,家具都用布蓋著。拐角有個洗手間,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臺,好像也堆著東西。 公寓雖然霉味大,但抽屜和衣柜都全空著,并不難收拾。 四五個女人加上她,一個小時就打掃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買了西洋點心回來,送給大家,又是鞠躬道謝,又是寒暄客套,還要應對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掃公寓還累。 等回到房里,已是深夜。 屋里有張床,沒有被褥枕頭,也沒法睡人。這么晚了又來不及去買這些,幸好還有個沙發(fā)能湊合。沈奚打開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來,鋪在沙發(fā)上。 她撳滅燈,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還是霉味。 雖然身處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又是在租界,這味道倒讓沈奚懷疑自己躺在荒煙蔓草上,敗瓦頹墻中。明日一定要把沙發(fā)拖到窗口去曬一曬,去去霉味。 她想著,計劃著,念頭漸漸飛遠了,落到一個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腦子有點混沌,她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游輪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還在她的身邊。 早餐后,他帶她去輪船上專供頭等艙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沒人。三個服務生偷懶地在窗邊上,低語著,喝咖啡。 他們進門時,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彈鋼琴,看他的衣著不是樂師,像在自娛自樂。 他看到傅侗文很開心,用法語問候著。 傅侗文低聲給沈奚介紹,這是他在輪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聽著這個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說:“就是那晚,我們從紐約去碼頭時,司機提到過的公司?!?/br> 哦,是那個??p衣女工都搶著去生產(chǎn)彈藥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幾句,那人微笑著看了眼沈奚后,彈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請他為我彈的,”傅侗文低聲用中文說,“我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別,想讓她聽這個?!泵绹那樱媳睉?zhàn)爭時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從未聽過。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這曲子,新填了中文詞。我昨日在這里聽新上船的旅客說到,記了送你?!彼终f,填詞的中文歌叫《送別》。 旋律簡單,朗朗上口。 他教,她學。 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又是……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句句都能聯(lián)想到她和他。 學著學著,傅侗文毫無征兆地問她:“我在上海有兩處公館,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去個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過?!?/br> …… 沈奚紛亂地回憶著早晨的一切,翻過身,看著滿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說這里只有他一人來過,那么上一個搬走的住戶就是他了。這沙發(fā),他坐過,地板,他走過,床,也只有他睡過。 蟬鳴聲更重了,外頭有人爭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著是鄰居小夫妻爭執(zhí),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別的什么。 如此猜著,就入了夢。 耳邊仿似還有鋼琴曲,有他在教她:“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br> 夢里又有一雙手,在桌上擺弄起留聲機。 旋律從《送別》跳回到了《文昭關》,鋼琴跳到了胡琴。黑膠唱片里的戲腔在跟著他在廣州調(diào)戲她的話,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這句:“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這《文昭關》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夢里悟出個道理:但凡聽戲入癮的人,一定是戲文里有他們想說,又說不全的話。 從這晚,沈奚開始了在這里的生活。 那場大清掃和后來西洋點心,讓她和鄰里很快熟絡了。她平日怕惹麻煩,又怕說多錯多,所以不常出門,也盡量不和鄰居閑聊。漸漸在鄰居眼里,她的身份也被落實成了——留洋歸來的富家小姐和少爺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這里藏身。 這樣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門被叩開,是隔壁在《申報》就職的祝先生和太太。 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家里有個老傭人,平日和她一樣的習慣,不喜和鄰里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說說話,”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讓我陪著。” 沈奚困惑點頭:“好,進來吧?!?/br> 她將兩人帶入一樓。 這幾日她把那間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兩人坐下來,那位先生笑一笑,說:“沈小姐,你剛才回國,可聽過‘儲金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