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囑道:“今后這孩子要你做什么,你便乖乖做什么,若起了歹意,再想害人,柳枝兒就會取走你最后一條性命,知道了么?”阿玄用爪子扯扯柳枝,伸出粉舌頭,諂媚地舔了筍兒一口:“知道了。”然后在暗中翻了一個碩大的白眼。筍兒被舔到小手腕,癢嗖嗖的,呼啦一下縮回來,順道拔走了阿玄右頰上最后一根胡須。第五十二章陸霖陸家的小公子叫做陸霖,乳名筍兒,今年三歲,生得伶俐乖巧。他自小就是家里最受寵的獨苗兒,父親寵愛他,祖母寵愛他,二叔寵愛他,連向來不怎么搭理人的貍子也寵極了他。卻依然少了什么。少一個最疼他的竹子爹爹,世事便不夠圓滿。陸霖從沒見過竹子爹爹,據(jù)說他生下來的那一天,竹子爹爹就回到了竹子里,從此再也沒有出來。他剛識事的時候,父親天天抱著他坐在書房西窗前,指著一竿翠綠的青竹告訴他,那是他的竹子爹爹。每一天,竹子爹爹都微笑地看著他長大。每一天,筍兒都要記得來這里,向竹子爹爹問一聲安好。陸霖八個月零九天時,學(xué)會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詞語,竹子爹爹,緊接著,又學(xué)會了人生中的第二個詞語,木頭爹爹。木頭爹爹,指的自然就是陸桓城。學(xué)會“木頭”這個詞的契機,是陸霖看到了那一圈繞著青竹而建的木頭架子。它們風(fēng)吹雨淋,日日夜夜地護著青竹,生怕它不慎倒下。不知怎么的,陸霖把“木頭”這個新詞和“爹爹”這個舊詞擰到了一塊兒,奶聲奶氣地喚陸桓城木頭爹爹。陸桓城沒有糾正他。他太喜歡這個稱呼,一竹一木,消去了原本天差地別的隔閡,顯得他與晏琛格外親近。他愿意做那一圈方方正正的木頭架子,一輩子護著晏琛,也護著旁邊的小幼竹。父子倆一塊兒住在藕花小苑里,等待著未來的某一天,竹子爹爹悄然蘇醒,回到這個他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來。“竹子爹爹在竹子外頭的時候,生得什么模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三歲的陸霖坐在陸桓城大腿上,仰著小腦袋問他。陸桓城把他抱到了銅鏡前,指著鏡子里幼童稚嫩的眉眼,說:“竹子爹爹在外頭的時候,和我們筍兒生得一模一樣。等再過十年,筍兒長大了,就會變成竹子爹爹的模樣。”陸霖欣喜地“呀”了一聲,頗有興致地湊近銅鏡,仔仔細(xì)細(xì)盯著瞧,片刻后又長長“喔”了一聲,興奮道:“一模一樣!”“那……竹子爹爹愛我嗎?”他好奇地問。陸桓城取來了一只上鎖的木匣子,掏出鑰匙打開,從里頭拿出一卷一卷的畫軸攤在案上。紙面有些枯皺,每一幅都畫著叢叢墨竹,竿直葉茂,或倚窗,或覆雪,而每一根墨竹旁邊,無一例外地都依偎著一棵小筍兒。他握住陸霖的小手,帶他撫摸那些高高低低的竹筍,溫聲道:“筍兒,這些是竹子爹爹懷著你的時候畫的,他喜歡你,所以,每一棵小筍畫的都是你?!?/br>陸霖摸過了一棵又一棵小筍,心里想,啊,原來在很久以前,我還沒有生下來的時候,竹子爹爹就這么愛我了呀。“那么,那么……”陸霖轉(zhuǎn)過頭,一雙大眼睛看著陸桓城,“木頭爹爹在哪里呢?畫里哪一根竹子是木頭爹爹呢?”陸桓城低頭,在孩子柔軟的臉頰上輕啄了一口:“木頭爹爹不是竹,不在畫上。那個時候,我就站在你竹子爹爹旁邊,瞧著他畫你呢?!?/br>……可惜,不是的。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哄騙孩子,也哄騙他自己。晏琛畫筍的時候,他不在家,晏琛捧著畫卷給他瞧的時候,他也瞧不明白。每一株歪斜的竹、怪異的筍,都從他漫不經(jīng)心的視線里掠了過去,充其量只換來幾聲零碎的戲弄,幾聲輕浮的調(diào)笑,僅此而已。直到晏琛死后的第七天,他走進了闃寂無聲的藕花小苑,打開了積灰已久的房門,環(huán)顧四周。就在一瞬間,他的身體突然被一道驚電劈中了——墻壁上,每一幅映入眼簾的墨竹與幼筍,都揭開了背后的意義。陸桓城無法形容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它們不單單是畫,它們是一扇窗,透過紙面,還能看見那一段凝固的時光里,晏琛憂戚的神情、忐忑的心跡、欲言又止的不安。它們明晃晃地掛在眼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努力地想要告訴他一些真相,可是,他讀不懂。如今讀懂了,也晚了。畫中的幼筍還在,畫外的青竹已經(jīng)離開,留下這些單薄的畫紙,贈予他緬懷。“爹爹?木頭爹爹!”陸霖扭一扭,喚回了陸桓城的思緒,“你喜歡竹子爹爹,是因為竹子長得好看嗎,像畫里頭這樣?”陸桓城揉了揉陸霖的碎發(fā):“我喜歡上他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竹子呢?!?/br>“不知道呀?”陸霖驚訝地叫出來,眼中充滿好奇,“那后來呢?后來是怎么知道的?木頭爹爹一定嚇了一跳吧?”“是啊,嚇了一大跳?!标懟赋堑皖^看著孩子,淡淡地笑道,“他本來瞞得好好的,可是你一出生,哇哇亂哭,掉了一大堆竹葉子。我撿起來一看,咱們筍兒居然是一根小竹子,那竹子爹爹生了你,自然就是一根大竹子了。就這樣,竹子爹爹被你害得露餡了。”陸霖鬧了一張大紅臉,扎進父親懷里,扭來扭去地撒嬌:“不怪我,不怪我!我已經(jīng)長大了,現(xiàn)在不掉葉子了!”話音剛落,他就被陸桓城逮住,輕輕撓了幾下咯吱窩。陸霖咯咯大笑,一時沒憋牢,衣裳里接連灑出來好幾片小竹葉。陸桓城抓在手里給他瞧,逗弄道:“這又是誰掉的小葉子呀?”陸霖捂住了小臉,羞得不肯抬起頭來——竹葉子好像一張濕床單,掛在晾衣繩上,被明亮的太陽曬著,戳穿了他夜晚尿床的壞事。陸桓城摟著他,扎扎實實地親了好一陣,又用胡茬蹭弄,陸霖才肯嘻嘻哈哈露出小臉,眨巴著一雙眼睛問他:“再后來呢?竹子爹爹露陷了,和我一樣不好意思,就躲回竹子里去了嗎?”陸桓城被他天真的想法弄得一愣,本想順應(yīng)陸霖的意思點頭說是,內(nèi)心掙扎良久,終究不忍將晏琛的死亡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孩子是有權(quán)知道真相的,尤其在長久地失去生身之人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