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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例去校門口接孩子,甚至比往天到得都早。我特地穿了新襯衣,換了新皮鞋,還提前半個小時去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刮干凈臉。我把自己拾掇得稱稱頭頭,像一只急于展現(xiàn)自我的公孔雀。我越眾站在所有家長的前面,非常顯眼的位置,我盼望他帶著孩子們出來,一眼就能瞧見我。我甚至設想他眼前為之一亮對我多兩秒注目的模樣。差不多快到放學時間,我開始頻頻整理衣領(lǐng),將袖口一遍一遍拉直,使得襯衫的紋路筆挺妥帖,仰頸朝校門內(nèi)張望,盡量控制表情不要太彰顯。終于二年級的老師帶著孩子們出來了,然而帶隊那人不是他。我的失望在那一瞬間十分沉重,心頭像遭遇重大打擊,重重吐出胸口一口濁氣。當我拉松之前扣了半天的領(lǐng)口,不經(jīng)意向旁邊一瞥,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每天守在校門口執(zhí)勤的兩個校警其中之一,他正十分古怪地乜斜瞧著我,臉上是一種嘲笑并了然于胸的表情,他臉上這副神情,使我倏然一驚,我篤定他一定看出來什么。也許我的失望溢于言表,也許是我每天不自然的多余的整理衣著的動作,也許我們刻意掩飾卻在目光接觸之際泄漏出來的那些不自在的細節(jié)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換句話說,我們被他逮住了,或者只是我被他逮住了。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堪,故作冷傲地厭恨地白了他一眼,其實心虛膽怯,以為自己曝光于人前。但我還要筆挺地站著,若無其事地接到兒子,像往常一樣領(lǐng)著他回去。我照舊給兒子兩張板凳,讓他自己寫作業(yè)。我穿上干活的外套,戴上勞保手套,圍上圍裙,抄起大號鐵鏟,炒起板栗。很快落得滿身砂灰,鼻孔都被鍋煙熏黑了,剛才還穿得人模狗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秒鐘就被打回原形,我再次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就是個勞碌在社會底層的小攤小販。有兩個女孩來買板栗,挑三揀四問了許多廢話,我心頭一個不耐煩,罵人家:“小妞,我掙你二十塊錢人民幣,又不是掙美金。買不買,不買滾蛋!”“你什么態(tài)度?”左邊瘦高的女孩斥問道。“二十塊錢還想要態(tài)度?老子就這態(tài)度!”兩個女孩氣憤無比地挽著手走了,臨走另一個女孩對著我罵了兩個英文字:“l(fā)owdown?!眰z人走到前面去,忽然嘻嘻哈哈地笑。我掐著腰,臉上一陣青白交錯,對著她們遠去的背影罵道:“XX的,有本事用中國話罵我,看老子罵不罵得回來?!?/br>兒子好奇地問:“爸爸,剛才那兩個jiejie說你什么?”我一口惡氣出在他身上,拿起他正在抄寫的語文書,拍他的頭一記:“說什么?這就是現(xiàn)實的教訓,叫你以后好好學英語,否則跟你老子一樣,讓人罵了都聽不懂。”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擊,只不過這些年抱殘守缺,英語基本上都忘光了,目前僅掌握一個常用詞匯:法克魷。然而這太低俗了,像極張牙舞爪狺狺低咆的廢物,不符合我的身份,雖然我并沒有身份可言。如果人家罵我lowdown(低等),至少也要硬拗一句ls(敗犬),否則怎么好意思開口。遺憾當時怎么都想不起來這么罵回去,于是我一邊兇兒子,一邊教育他:“下回再聽見人家罵你老子low,你就給老子罵他under,甭管什么意思,這是在傳授你人生經(jīng)驗。你個lowthreedownfour(低三下四)的東西?!?/br>我正罵得起勁,有個文質(zhì)彬彬的聲音在背后喊我:“老板,板栗怎么賣?”我轉(zhuǎn)回身去。兒子跟著我伸長脖子張望了一眼,冷不防嚇了一跳,嘀咕了一聲:“李老師?!毙∈治嬷彀筒桓艺f話,趕緊裝模作樣地埋頭寫作業(yè)。我手里兒子的語文課本差點兒沒拿穩(wěn)掉落在地上,我把書本還給兒子,走上前去,他站在我的攤位前面,我們隔著一輛三輪車。我看出來,認出是我,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尷尬。我的雙手在圍裙上連擦了好幾下,姿態(tài)和說話都十分不自然。“李……老師,你好?!?/br>“啊,你好?!亲M瑢W的家長?!彼f著向我身后瞥了一眼,我跟著扭過頭去,見到兒子保持著寫作業(yè)的姿勢,筆卻沒有動,翻起眼皮偷偷摸摸地觀察他的老師。我吼了一聲:“做你的作業(yè)?!?/br>兒子趕緊把頭埋下,匆匆忙忙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我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對、對,我是他爸爸。李……李……你……買板栗嗎?”“多少錢?”他問我。“不……不……不……”我連連擺手,想說“不要錢”,但是一緊張就結(jié)巴。我簡直像喪失了基本的交際能力,整話都說不出一句,我總覺得這樣交談不是辦法,一擰煤氣爐,打燃火苗,滿滿鏟了兩鏟生板栗,連秤都不過,丟進炒鍋中。“那個……李……老師,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出鍋,馬上出鍋?!?/br>說不出話的時候就行動,直接把那段交際不暢的尷尬跳過去。但還有一件事令我傷心,哪怕?lián)诫s了水份,那幾年好歹我也標榜自己為文學青年,此刻卻突然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換個場景這無疑是奇恥大辱,然而當著他的面,我只能感受到渾身冒出來的緊張和體腔內(nèi)心臟怦怦亂跳,然后指著炒鍋里的板栗說語法混亂的話。我是如此語無倫次,真怕他會笑話。我開始手忙腳亂地炒起板栗來。他的嘴皮子動了一下,本想說什么,但最后忍了回去。炒一鍋生板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起碼需要十幾二十分鐘,平時顧客們在鍋邊等著,怕他們無聊,也怕自己無聊,有事沒事,我都會跟顧客閑聊幾句??墒撬驹谶@兒,我渾身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一點都不敢放松,我緊閉著嘴巴,雙手揮動鍋鏟,在大鐵鍋里攪動,連頭都不敢抬。我覺得他在看我,一想到他此刻正在旁邊注視,我就手忙腳亂,發(fā)揮失常,鍋鏟打滑,完全找不到平時那般行云流水揮灑自如的節(jié)奏。板栗終于可以出鍋了,我扯下一個紙袋,朝空紙袋里吹口氣撐開了,把熱滾滾的板栗滿滿裝成一包。我雙手遞過去,說:“李老師?!?/br>他偏著頭看向一旁,輕輕“啊”了一聲,回過神來。我見他回頭,胸口一瞬間涌起絲絲失望,原來剛才我糾結(jié)害羞了半天,一直“覺得他在看我”,只是我的自以為是,其實他并沒有。“哦,多少錢?”他把手伸到腰間去摸錢包。“不、不,不收錢。”我趕緊把板栗又朝他面前遞了遞。“哪有不收錢的道理。”他堅持去掏錢包。“不,不,真不需要?!蔽疑滤o錢,抓起他的一只手,把一包板栗擱在他的掌心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