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求他們像對待曾經(jīng)那個鄰家少年那樣待他。

    簡直，得存進尺得可笑！盧定濤想，婭枝的父親主動地避免了與他在法庭上相見，就已經(jīng)表明了立場。在大度的長輩們面前，他尚無資格掙扎，也無辦法掙扎。

    “定濤啊，”向mama忽然叫住盧定濤，她緩緩地說：“你先去，我們等你?！?/br>
    “什么？”婭枝一時沒有聽明白。

    “我們正好把這里收拾一下?！毕騧ama俯下身找抹布，也就避開了盧定濤不可置信的眼神。

    向爸爸沒有阻攔妻子，他回頭看著盧定濤：“另外，我們家，還是要隨時來啊?！?/br>
    “好……”盧定濤艱澀地答應(yīng)。

    盧定濤轉(zhuǎn)身離去時，感到太陽xue處灼燒般地?zé)?，抬手觸去，指尖所及是一片濕潤。

    他的手指緩緩地向鼻梁兩側(cè)摸去，又引著兩只手覆在臉頰上，盧定濤低下頭，停住了邁向路口的腳步，他驚異地意識到自己竟在流淚。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哭泣的，也不太清楚哭泣的緣由是什么，是單純的悲傷，是欣慰，還是感激？

    出租車離法院近了，盧定濤側(cè)身遠望這棟白色的建筑，忽然覺得它也并沒有預(yù)想中那么凝重。車行駛著，他望見許多身著正裝的人出出入入，又看見幾個保安模樣的人在勸說兩個穿白色文化衫的拉橫幅者。

    情況比想象中好些，也許，從這里到法庭的路上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盧定濤驚訝于自己的平靜，這是一次對整個L市都至關(guān)重要的審判，它將會毫不意外地判處盧杰以死刑，會成為各大報紙的首版頭條……但，事情太確定了，反而就不會激起相關(guān)者太大的心情變動，也許是因為已經(jīng)見過父親一面的緣故，盧定濤知道盧杰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他的父親早就帶著罪孽深重的心死了，留給世人的只是一個等他們收拾的軀殼而已。

    盧定濤時而覺得，自己才是被執(zhí)行死刑的那一個人，始終惶恐著，顧忌著，擔(dān)心著牽掛自己的其他人的安危，直到刑期將近了，才反而平靜從容。

    以他此刻的心境，縱使法院門口站滿了示威游行的人，哪怕那些人叫囂著要將他千刀萬剮，他也不怕了。他知道只要人活著，一件事的后面就會有另一件事，只要硬著頭皮過了這一關(guān)，矛盾到快要發(fā)瘋的他，和他的殺人犯父親，就能各自解脫了。

    盧定濤閉目小憩，腦海中浮現(xiàn)出婭枝一家人的樣子。耳中回旋著許多熟悉的人的聲音，它們交疊在一起，好似包括婭枝、向爸爸、向mama、阿三在內(nèi)的許許多多的人站在某個很高、視野很開闊的地方，他們一齊對被落在下面、茫然無措的他喊著：“我們等你。”

    還有人，在等他。

    法槌的敲擊聲很有穿透力，刺入在場所有人的耳膜，許多靠著椅背的人不由得凜然坐直了。

    法庭流程一項一項地進行下去，盧定濤冷靜地坐在席位上，他盡量將注意力集中在審判席上，余光卻不由自主地向被告席飄去。

    盧杰瘦了一些，樣貌卻沒有變化太多，唯有一雙光采不再的眼睛讓盧定濤覺得陌生。從到庭開始，盧杰沒有看過兒子哪怕一眼，也不回視旁聽席上受害人家屬們怨恨的目光。

    他就那么空洞地望著前方，輪到被告人回復(fù)了，才開口確認(rèn)事實，語調(diào)也是呆滯的，整個人就像一棵由內(nèi)而外被蛀空了、壞死了的枯樹。

    審判長按照慣例問：“被告人盧杰，對于出庭人員是否申請回避？”

    一直紋絲不動的盧杰終于緩緩轉(zhuǎn)頭，他環(huán)視四周，將目光定格在盧定濤身上，僵死的面部肌rou呈現(xiàn)出微弱的表情來，那雙渾濁得無可救藥的眼里，似乎強壓著無盡的復(fù)雜情感。

    “有?！?/br>
    第六十章 告慰（全文完）

    發(fā)布時間：2018-09-30 15:58:07|字?jǐn)?shù)：4500字

    ——

    二零一七年秋，距離那次連環(huán)殺人案公開庭審，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

    盧定濤是在事后流出的庭審記錄里，看到盧杰在法庭上的供詞的，那些記錄與盧杰親口對兒子所描述的事實基本一致。中級法院一審宣判，盧杰被判處死刑，盧杰當(dāng)庭表示接受判決，不再上訴。

    那之后，盧定濤去獄中探視過父親幾次，盧杰卻都拒而不見，于是盧定濤不再強求，他托獄警送進去了一些生活用品，也沒有忘記帶上盧杰最愛的兩部書——一本是記錄孔夫子及其弟子言論的，另一部是記載魏晉名士談玄論法之事的。

    事件的熱度，消散得比盧定濤想象中更快。庭審是在初春三月進行的，就在宣判之后的四月底，中國的首艘國產(chǎn)航母下水，消息轟動了國內(nèi)外，九月，“復(fù)興號”正式運行，又一輛中國長龍開始穿梭在京滬之間。

    國際上，難民問題再度引發(fā)了公眾討論的熱潮。曾經(jīng)被西方世界授予一頂頂橄欖桂冠的女性政治家昂山素季，因?qū)Υ_興亞難民問題的強硬態(tài)度，而在各方非議中跌落神壇。

    人的一生，不過是蜉蝣的一瞬，天地和萬物就這樣靜靜地觀望著快鏡頭一樣的滄桑變幻，而愚冥的人啊，總要將自己內(nèi)心的崎嶇外化，以為世界的乾坤艮巽與震離坤兌，會因為某個個體的心緒而停止周轉(zhuǎn)。

    盧定濤和向婭枝最早走到了一起，事情并沒有像他們曾經(jīng)預(yù)料的那樣步步惡化，上一代的恩怨，終究沒能阻擋兩個相愛的年輕人牽起彼此的手。

    盧定濤收到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邀請，對方誠懇求賢，希望他們能去位于南方某大都市的公司總部任職。

    向婭枝沒有過多地猶豫，她說：“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br>
    已經(jīng)復(fù)婚的向爸爸和向mama聽聞了這個決定，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向mama望著不再年輕的學(xué)者丈夫，她笑了：“孩子，的確是鳥兒?！?/br>
    向爸爸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看妻子，又轉(zhuǎn)向女兒：“你放心去吧。爸爸mama不做皇帝，不會再用金籠子，傷害眷顧我們的美麗夜鶯?！?/br>
    婭枝辭職的那一天是禮拜五。同事們提議去KTV為她的“解脫”慶祝，到了約定的地點，婭枝才有些驚訝地發(fā)覺，自己這一年里結(jié)識的好朋友竟然有如此之多。想到這兒，婭枝不由得拿起話筒，她向所有人坦白自己曾是個別扭的孩子，她不肯上學(xué)，害怕上臺演講，受同學(xué)孤立欺凌……

    有人善意地起哄：“完全看不出來誒，婭枝明明就是超有能力的女強人好嗎？”

    婭枝笑了，她丟下話筒高高地舉起手掌，讓每個人都看清那道深長的紋路：“你們知道嗎，據(jù)說我，有貴人運?！?/br>
    “我的貴人陪伴我走過整個前半生，他改變了我，讓我有了更多的貴人，有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