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躺在榻上，不知自己如何落到如此境地，又思及夢境中諸般景象，會否與他身世相關(guān)？

余光忽地瞥見一抹暗影，和尚走近榻前，低垂著眼眸看他。

沈鉞心中一顫，悲從中來，咬牙忍痛半晌，嘶聲問道：“為什么？”

宣和面容波瀾不興，眼眸冷寂，緩緩開口道：“欲除魘魔，生魂為餌。”

沈鉞懂了，他閉上眼，不再看眼前這全無凡心的高僧，良久低聲道：“是，大師?！?/br>
第3章客寮夜話

傷愈后，沈鉞仍舊跟隨宣和上路，他別無選擇，當(dāng)日是他自己說的，愿以性命相付，刀山火海亦不足惜，君子一言，沒有毀約之理。

更何況，天地雖大，已無他容身之所，離了宣和，他不定能活下去。

可這一路行來，他漸漸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許是那魘魔留在他體內(nèi)的魔氣作祟，每當(dāng)入夢時刻，他便深深陷入魘境之中，掙脫不出。那夢境詭秘怪異，零零碎碎不可捉摸。他本欲借著入夢之機(jī)一窺那些似真似假的古怪秘事，可一夢醒來，卻是半點記憶也無。

夜夜入夢，他便似在另一時空以另一重身份經(jīng)歷著一場場離合悲歡，且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一旦入眠，若非宣和出手，他決計無法恢復(fù)神志。時長日久以來，心力大為耗損，氣血消磨，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氣。

宣和仿似全未察覺他的困境，每日照常趕路，路遇妖鬼便順手除了。沈鉞向他求助，可他不言不語不聞不問，似全不在乎他的生死?？捎行r候，他看著沈鉞的眼神，除了淡漠無情，仿佛又有些別的。

沈鉞幾近絕望，身形愈發(fā)消瘦，臉頰凹陷下去，黝黑眼眸大而無神，直似幽魂一般。他偶爾回想宣和這點微末的變化，猜測會否是因為那日除魔時發(fā)生了些事，可他彼時意識全無，什么也不知。

直至中元節(jié)前三日，宣和忽然停止趕路，尋了間古剎住了下來。

沈鉞沒有詢問緣由，他知道即便是問了，那人也不會告訴他。只是每入夜時分，宣和總不在房中，沈鉞心有疑惑，本欲外出尋他，然甫一踏出房門，便覺眼前似有佛光閃逝，再往前行得數(shù)步，便被看不見的屏障阻住，不得前進(jìn)分毫。

沈鉞雙手撐在虛空之中，茫然看著掌下沛然金光水波般層層漾開，片刻后，將額頭抵上去，開始思索連日以來所發(fā)生之事。

自那日沙漠秘境過后，宣和并未再讓他涉險，至于那日如何救得他，宣和不言，他也不會知曉，只是隱約覺得或許與他的魂魄有關(guān)。

他到底不是尋常十歲幼童，從前對自己這般來路心懷惶恐，遂尋了許多鬼怪異志、妖魔軼聞研讀，雖不盡真實，卻也琢磨出了不少妖魔品性。

魘魔此物他是知道厲害的，魔族素來嗜殺成性，六界之中獨此一族橫行異世，但凡來了人間的，無一不是為了殺戮與鮮血。魔族本性之中，從無是非善惡之念，只有隨心隨性，加之力量強(qiáng)大，輕易無法戰(zhàn)勝，哪怕是對上仙妖神鬼，也是十分棘手的存在，更不必提螻蟻般的凡人。

宣和既能全身而退，必是已將那魔物全然收服，可殘留的魔性已侵蝕了魂魄，沈鉞不知自己未來命途如何，是悄無聲息地死去，還是就此墮入魔道？眼下看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他到底心有不甘，魘魔令他窺見前塵往事，他還想要尋回自己丟卻的過往，至少要知道自己究竟從何而來。這般不明不白地死去，連個掛念著他的人也無有，孤魂野鬼，煢煢孑立，還不如灰飛煙滅的好。

正值七月半，宣和這樣囚著他，大約是因著他特殊的體質(zhì)，不愿他在眼下百鬼夜行之際外出招來野鬼。

沈鉞嘆了口氣，出不得僧寮，只能等著宣和回轉(zhuǎn)。他還是想要求他一求，如今，他是寧愿入魔，也不想繼續(xù)這般無知無覺地活著，繼而死去。

然而這一夜注定不平靜，沈鉞回房并未歇得許久，三更過半之時，宣和竟回來了。房門輕啟，和尚無悲無喜，立于門外，抬眼靜靜看著他。

沈鉞怔怔自榻上爬起身，行了個俗家弟子禮，謹(jǐn)慎道：“大師?！?/br>
“你不是想我救你性命？”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沈鉞猝不及防，半晌方應(yīng)道：“是，但求大師慈悲?！?/br>
和尚轉(zhuǎn)身往僧院外行去，禪杖一聲聲規(guī)律地敲擊著地面，暗夜之中格外清晰。

沈鉞忙攏好衣襟，跟著宣和離了寺院。

正東方位十里開外，是密林盡頭，月光映照不到的空地，有蜷曲古怪的線條泛著微光浮于虛空，似是甚么符文。

沈鉞看不懂，索性不去關(guān)心，只按宣和指點，行至那法符正前，將雙手按了上去。一剎那金光大盛，繼而強(qiáng)勁引力襲來，瞬間將他拽入漆黑漩渦之中。

撕裂般的劇痛沖激著渾身骨骼血rou，沈鉞來不及驚叫，便覺渾身一輕，似是掙脫了束縛，疼痛之感蕩然無存。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茫茫黑暗中，一團(tuán)金湛光芒倏忽近至眼前，光芒中宣和對他伸出手，戟指虛點在他眉心，渾厚佛光自指尖流瀉而出，勾劃出符紋烙在他額上。

沈鉞摸了摸灼燙的額頭，怔怔看著身旁佛光籠罩中，浮于虛空中的男孩軀體，繼而回頭跟上宣和轉(zhuǎn)身的步伐。

“我在此開了陰陽門，送你入鬼市，你自去尋遺失之物，然，不可與他人言?！毙推狡綗o波的聲音響起，繼而微微側(cè)首，緊盯沈鉞雙眸。

沈鉞沒有發(fā)覺，此刻，他的身量已是與宣和相差無幾，只聽得他這般叮囑，下意識道：“弟子并未——”繼而怔然想起，他確是有失物的，他丟了他自己。

“……謹(jǐn)遵大師教誨?！?/br>
便是這時，眼前出現(xiàn)一道森然古拙的大門，宣和微微側(cè)身，沈鉞定了定神，走上前，雙手置于門縫處，緩緩?fù)崎_。

直到這時，他方才發(fā)現(xiàn)，攏在微光中的雙手已不再是原本枯瘦幼細(xì)的模樣，手指修長勁瘦，手掌綿薄有力，是成年男子習(xí)武之人的一雙手。

一身錦繡華服不知是何處衣飾，廣袖寬襟，層疊繁復(fù)。

沈鉞摸了摸臉頰，有些無措地轉(zhuǎn)身去看宣和，卻見身后已重陷黑暗，唯有自己身周泛著微光，照亮了一小片空間，再一轉(zhuǎn)頭，卻被眼前景象駭了一跳。

只見熙攘長街，兩側(cè)凈是販攤商鋪，直與人間市集無異。只鬼火幽森，明滅不定，攤鋪后或妖或鬼，均一言不發(fā)地做著生意。花枝招展的雉雞精，人頭蛇身的妖物，無頭女尸，壯碩黑熊，不一而足。

沈鉞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