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岑曄派程明來此的目的，無外乎兩樁事，一為逼迫，一為監(jiān)視。是了，只怕司馬重的性命還要掌握在此人手中。

程明見他不言，又笑道：“陛下可是對沈兄寄予厚望，只待沈兄旗開得勝，凱歸之時，加官進(jìn)爵，大好姻緣……愚兄可羨慕得緊?！?/br>
沈鉞初時聽著尚無反應(yīng)，然而待他說到大好姻緣時卻倏然低笑了聲。

程明也笑，卻問道：“笑什么？”

沈鉞換了條腿屈起，手臂搭在膝上，漫不經(jīng)心道：“你說我笑什么？程兄這長篇大論，可有一句是真的？”

封妻蔭子，大好姻緣？燕岑曄怎可能會給他這機(jī)會？只怕便是他真要娶妻，燕岑曄也不會應(yīng)允——一個沒有根基的武將，便是他最趁手的兵器，指哪打哪。沒有子嗣，沒有姻親牽扯，便對他的地位構(gòu)不成威脅，生死富貴皆由他一手掌控。

所謂凱歸……沈鉞心下清明，漠然道：“陛下恐不欲讓臣回去罷……想直取邯甯？”邯甯，正是齊靖國都。

程明眸中微訝，笑意更深，柔聲道：“怎覺一點都不像你了……”這一句帶著些親昵意味，仿佛方才暗潮洶涌的試探不過是一場幻覺。

沈鉞未答，只漠然看著眼前暮色西沉，漫天云霞一點一點被黑暗天光吞噬，盛極而衰，不過一昔的光彩。

便是萬千姹紫嫣紅開遍，終也俱將付與斷壁殘垣。

沈鉞忽然清醒無比，在那須臾之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長久以來抑郁焦灼的心緒驟然便沉淀下來，終于再無躊躇。

“是嗎？”沈鉞無意識般輕忽道。

程明不再開口，只靜靜看著他。從前在宮中時，四名少年由著輪值的關(guān)系，時常同進(jìn)同出，久而久之，關(guān)系逐漸近了。在旁人眼中，都是皇帝跟前春風(fēng)得意的大紅人。沈鉞總不多話，陛下最喜歡讓他跟著，他便中規(guī)中矩地隨侍，同人打交道，雖無太多表情，卻是溫和謙遜，進(jìn)退有度。

方遠(yuǎn)戈與秦風(fēng)俱是官家子，關(guān)系更親近些，程明與沈鉞由于職位之故，便相處得多些。他從前只以為這少年功夫極強(qiáng)，行事利煉，寡言少語，然而容貌、高大身材俱是出類拔萃，雖則內(nèi)斂淡漠，仍是十分出眾顯眼，年輕，卻極可靠。

可是片刻前，在營帳里，這個人甫一現(xiàn)身便帶來一股巨大的壓迫。程明本能地感覺到危險，轉(zhuǎn)身看去，只見他長發(fā)披散，鐵甲浸血，整個人挺拔凜冽，猶如即將出鞘的，凌厲的刀鋒，再找不到半點從前謙和內(nèi)斂的影子。

程明恍惚明白過來，燕岑曄會用他出戰(zhàn)不無道理，可是這樣的一個人……若是無法完全駕馭，誰又能保證不會自傷呢？

眼前這面容俊朗軒昂，頰上一道寸長傷痕，更添幾分冷戾驚寒，程明忽而伸手，像是要撫上那道細(xì)長傷口，中途卻被握住手腕，并無半分力道，卻不知怎就令他掙脫不得。

“逾距了，程兄?！鄙蜚X冷冷道。

程明笑著舉起手示意，待沈鉞放開，他又坐得近了些，問道：“那日的刺客，當(dāng)真是妖物作祟？”

沈鉞答道：“國師不是自有定論？”

“唔，說得是……”程明點頭，而后似不經(jīng)意道：“不過國師回京路上，還特意來見沈兄一面？不是聽說……你二人師徒關(guān)系不甚好么？況且……你如今作了將軍，還算俗家弟子？”

沈鉞心中一跳，面上仍是冷淡，隨口道：“他來問我一事，從前師祖一件舊物寄放在我這，便取走了，師徒關(guān)系……”他自嘲一笑，搖了搖頭，不再開口。

既是為將之人，終將破殺戒，自然算不得佛門弟子。況且暗地里關(guān)于沈鉞背信棄義、攀權(quán)附勢的流言早已甚囂塵上，程明便不再問了，轉(zhuǎn)而漫不經(jīng)心道：“那么這事你大約也不會關(guān)心了……”

沈鉞心中一緊，強(qiáng)忍著起伏的心緒，作出疑惑的模樣問：“什么事？”

“前些日子，一道人帶著一小和尚進(jìn)了宮，要找國師，守衛(wèi)不放人，那道人一怒之下挑了整個營的守軍。陛下大怒，要拿人問罪，尋不得人，便只好要國師給個交代，將國師下獄……”

沈鉞腦中一聲嗡鳴，幾乎聽不見程明后面的話，片刻后，冷靜道：“哦?！?/br>
程明見他沒半點反應(yīng)，悻悻道：“好歹曾是你師父，這么不待見他？”

沈鉞動了動身體，似是不以為意，道：“陛下難道當(dāng)真會殺了他？”

程明伸了個懶腰，起身笑道：“那誰知道。不過據(jù)說國師可是有大神通，輕易能殺了？”

“回罷，你還撂了一堆爛攤子，等著我給你收拾呢?！?/br>
第34章備戰(zhàn)之時

所謂爛攤子，終究也只不了了之。司馬重陣前指揮不當(dāng)，險些釀成大禍，沈鉞雖是以下犯上，然而最終力挽狂瀾，帶領(lǐng)大軍突出重圍，算得將功抵過。況且，有這位身為昔日同僚的監(jiān)軍大人在，誰敢動沈鉞分毫？

司馬重陰狠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十二分的憤恨不甘也只能合血吞下腹中，片刻后，緩緩躬身，捂著胸口艱難地喘了口氣，嘶聲道：“末將知罪?！?/br>
程明唇角含笑，雙眼徐徐掃過周遭皆靜默不語的眾將，那目光銳利而凜冽，朗聲道：“諸位，可有何異議？”

無人回答，帳中死一般的寂靜。

“如此，本官便據(jù)實以報陛下，待陛下裁決。大將軍貴體欠安，傷勢未愈之前便安心修養(yǎng)罷，軍務(wù)暫由方將軍協(xié)同驃騎將軍處理?！?/br>
“陛下正待我軍高歌凱旋，”程明沉聲續(xù)道：“諸位，可勿要讓陛下失望！”

會議畢，眾將魚貫而出。司馬重死死盯著沈鉞背影，目眥欲裂，只恨不能生啖其rou飲其血！

良久，待得四下俱靜時分，司馬重小心取出一封密藏的信箋，凝目細(xì)讀，沉思許久后，終是提筆寫下回信，而后喚來親信，矚其連夜送出。

……

數(shù)日過去，齊靖大軍無甚動靜，據(jù)探哨回報，對方已退至百余里之外的蔡郡，正在籌措充足的供給。

上一次偷襲幾乎銷毀了齊靖駐營地所有的糧草，這是方淮能夠在千余傷亡的條件下，給予對方兇狠一擊的先決條件。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一旦供給不足，必將動搖軍心，此可謂戰(zhàn)場上千古不變的鐵則。

華啟容十八萬人馬，即便援軍已抵達(dá)，可那六十萬大軍一路急行，糧草又能支持得了多久？只能等朝廷后續(xù)輜重配給。

按理說，此時正當(dāng)是燕軍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jī)，然而沈鉞思忖良久，決定暫且按兵不動。一則是因為司馬重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