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眼都不眨道：“大人，您覺得這個謊話編得很完美？”

“是真的！”菲羅塔斯的臉像個猙獰的大番茄，兩只胖手握拳在空中憤怒地虛晃一下，“以艾瑞斯的名義保證……哎喲我真是氣糊涂了，你不過是個臭太監(jiān)而已，我跟你說這個干嗎！”

我攥緊拳頭，又看向另外兩人。

喀山德指尖輕觸一下鼻翼，凌厲的藍(lán)眸與我對視：“是真的?！?/br>
我轉(zhuǎn)頭看向一直沉默的塞琉古：“塞琉古大人覺得呢？”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遠(yuǎn)處，聽到我喊他的名字，才慢慢回過頭來，抬眼看了看我，碧綠如翡翠的瞳孔微微一縮。

“是真的?！彼旖蔷`開。

菲羅塔斯氣呼呼道：“聽見了吧，明明是他不講理，喀山德大人也是較真才會親自給他喂飯，他非但不領(lǐng)情，還吐了！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卑賤奴隸！”

我回望一眼奈西，驚了一驚。

他已然張開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滿紅血絲，可怕猶如厲鬼。我知道他一向是平靜的，這種平靜不是安詳?shù)囊馑?，而是死寂。仿佛透過他漆黑的眼睛，除了灰燼和無盡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可現(xiàn)在我看著他，卻覺得他周身騰起的滔天恨意快要把我灼傷。

是什么讓他如此憤怒？因為自尊被當(dāng)眾毀掉所以不能原諒這些人嗎？可是他早已是奴隸了，對于奴隸來說，自尊根本就是多余的吧？

我的眼光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

桌上擺著琳瑯滿目的金銀珠寶，地上散著一張純白的狐裘皮，上面沾滿油漬，一旁躺著一只精致的銀制碟子和碎爛的烤魚殘骸。

我回身走到他床邊，一手輕輕搭上他肩膀：“奈西，不要怕，你告訴我，你為什么那么生氣？”

他不說話，可是瞳孔在劇烈晃動。

“是不是這些魚？你討厭吃魚？”我柔聲引導(dǎo)他。

我感到奈西的身上開始顫抖。好一陣，我以為他不會再有別的反應(yīng)了，于是緩緩放下手，抽身站起來。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抓住什么東西朝門口的喀山德狠狠扔去。

喀山德躲閃不及，金色的酒杯砸到胸膛，他悶哼一聲后退一小步，捂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這賤奴要找死么！”菲羅塔斯狂吼道，他擼起袖子沖向奈西，我心里暗道不妙，正想著如何阻止他，就聽見喀山德大聲道：“住手?！?/br>
奈西修長的四肢在床上支撐起來，喉嚨里逼出兇惡的嘶鳴聲。那薄薄的亞麻布遮不住小麥色肌膚，我看見他滿身的肌rou緊繃，好像猛獸在捕獵時的狀態(tài)，準(zhǔn)備伺機爆發(fā)。

“奈西！”我喊他。

“阿蒙[1]憐憫眾人，”我聽見他喃喃的少年嗓音，像悲泣一般無望地低語著，“我要與你同歸于盡！我要與你同歸于盡！”

門口響起一聲嗤笑。

喀山德好整以暇地理理衣服，用袖口擦了擦嘴唇。

“沒有意義的，我親愛的奈西?！?/br>
他碧綠的眼睛閃爍著猜不透的光澤，緩緩勾起嘴角：“你活著的唯一目的是什么，不記得了嗎？你的父母死掉了，你的家鄉(xiāng)陣亡了，你的國家覆滅了……你的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沒有意義的?！?/br>
奈西顫抖得越發(fā)厲害，胸膛不斷起伏，很久之后，他狼狽地跌坐下來，把臉深深埋進手心。

“我會拖著你下地獄的，我一定會拖著你下地獄的！”

喀山德高傲地笑了。

“送你的狐皮和烤魚，不好好享用，可惜了。”

他說完，又接過侍從遞來的毛巾擦干凈手。

“再會了，巴高斯。”他輕描淡寫地對我擺一下手，“聽說這幾天你都跟亞歷山大在一起，終于開竅了？嗯，好好考慮一下我說過的話吧，順便，替我向亞歷山大問好?！?/br>
菲羅塔斯也跟著喀山德離開。

我正準(zhǔn)備好好看一下奈西，突然被人拽住胳膊。

我回頭，看到塞琉古眉間輕蹙的模樣。

他道：“巴高斯，你對亞歷山大是認(rèn)真的么？”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心情煩躁，看見他金晃晃的頭發(fā)更覺得亂糟糟。

他又道：“你覺得我怎么樣？”

我心里咯噔一下，連胳膊都忘了抽出來，就抬起頭吃驚地瞧他一眼：“塞琉古大人，你這是什么意思？”

塞琉古看著我，身后是擠滿庭院的翠綠樹葉，和開滿庭院的丁香花。

風(fēng)一吹，有淡淡的香甜氣息。

他璀璨的藍(lán)色瞳孔望著我微微一動，淡粉色的嘴唇輕輕上揚。

“整個馬其頓的人都知道我是最溫柔的情人，巴高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喜歡亞歷山大，也許你可以到我身邊來？”

我愣住。

我從來沒想過。

多么美麗的情話。

如果我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男孩，如果我還只是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如果有一個如眼前一般風(fēng)流俊美的男子跟我這樣說，我肯定會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只知道傻笑點頭。

可是時間過去了。

十六歲時可以輕易相信的話，等到二十歲二十五歲時，當(dāng)我在愛情里碰壁無數(shù)次，看每個跟自己這樣說著甜言蜜語的愛人一遍遍把自己殘忍地丟在時光里之后，如果我還懷著天真的想法去相信，恐怕才是件可笑的事吧。

眼前這個人顯然是情場高手，我清醒地知道，他會這樣說只是因為他那未得到滿足的征服欲。而對于男人來說，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這世界上那么多人，有哪一個才能教會我真正的愛？

見我沒反應(yīng)，塞琉古柔聲道：“只要你答應(yīng)，我會立即去找亞歷山大說明，我會保護你，我會待你比過去任何人都好——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

“這些話你跟多少人說過？”

塞琉古隨意地一笑：“沒多少人，也就……”

他愣愣看著我不說話了。

“大人?！蔽逸p輕嘆口氣，掙開他的手。

塞琉古臉上笑意不在，他急道：“巴高斯！我是認(rèn)真的！”

我搖搖頭道：“塞琉古大人，我覺得，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說出來的?！?/br>
“巴高斯。”他低聲喚我的名字。

我道：“不要擔(dān)心，有一天你會遇到自己真正的愛人的，我等著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br>
“巴高斯，你真的不相信我嗎？”他的聲音帶了一絲顫動。

我沖他笑笑。

“你說我從來沒對你笑過，我想大概就是因為這點才會對我念念不忘，現(xiàn)在我笑了，所以，以后，再不需要記得了。”

時間的力量很偉大。我想也許等我離開這里，再過上幾年，等時間過去了，他根本就不會記得我是誰。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