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可算把你盼來了?！?/br>
第52章山中歲月之?dāng)⑴f

日麗中天,晴光滿園，節(jié)度使府的重檐飛峻沉浸在熏然花香中,微風(fēng)動處，滿池綠綢疊皺,亭邊桿桿翠竹似琴弦撩音，奏出天然的宮商角徵羽，黃鶯細燕嬉于花叢柳蔭間，叫聲如笙簧協(xié)鳴，格外悅耳。

郭榮早在西花廳設(shè)下酒宴，因陳摶是修道之人，肴饌皆為純素,卻都是山珍林饈,又以金樽玉壺為酒器，銀箸寶瓷為食具，廳上花團錦簇，四面珠光絢彩,盡顯皇家氣派。

陳摶與郭榮自幼相識,早年一道打馬江湖，知道這位師弟性好簡樸，以布衣蔬食為樂，從不在飲食穿戴上下功夫。多年不見，作風(fēng)轉(zhuǎn)為奢華，看來是居移氣，養(yǎng)移體了。

五六個美貌小鬟在席間傳盞布菜,十幾名剽悍武官于左右巍然守護，更兼絲竹亂耳，鶯歌燕舞，攪得陳摶食不下咽。

郭榮見師兄不耐，連忙撤去舞樂，命余人退到西苑外，不得召喚不許入內(nèi)，如此一來耳根總算清靜。

陳摶揶揄：“師弟，你如今過得真是神仙日子啊?！?/br>
郭榮滿臉慚愧，自嘲道：“師兄勿要取笑，小弟這都是身不由己，如今行動說話都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稍微隨意點就被指摘，我也對這些勞什子的規(guī)矩?zé)┩噶耍皇墙紓儼侔阕钄r，真想像過去那樣找家荒郊野店與師兄痛飲敘舊，天高地闊無拘無束，那才暢快呢?！?/br>
他舉杯祝酒，杯中酒漿釅如脂清如泉，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入口冷冽，齒頰留香，正是河?xùn)|最負盛名的“桑落酒”。

“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

陳摶隨口念出與這酒有關(guān)的典故，繼續(xù)笑侃：“過去確實天馬行空，隨心所欲，但也難得喝到河?xùn)|劉氏的絕世佳釀啊?！?/br>
桑落酒唯有河?xùn)|劉氏釀造得最為正宗，他每年只釀五壇酒，還要封存三年才啟封，只有達官顯貴才能享用。

郭榮笑容忽轉(zhuǎn)悵然，把玩酒樽，幽幽念道：“二十年前，我?guī)熜值鼙鄙嫌瓮?，想喝這劉氏的桑落酒，卻被他當(dāng)眾羞辱，后來還是師姐出馬，夜入劉宅盜得美酒與我們分享，方才解了饞癆。這件事，師兄可還記得？”

其時三人正當(dāng)年少，路過劉氏酒莊被酒香吸引，聽說馳名天下的桑落酒就出自此地，便想買一壺嘗鮮。殊不知這極品名釀千金難求，莊上人仗勢欺生，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奚落他們，被商怡敏一頓暴打后，便搬出劉老爺子來鎮(zhèn)場。

那劉老爺子也是北方的武林名宿，一套長風(fēng)刀法威震州郡，誰知竟抵不過玄真派的小丫頭。武斗敗北，只好拿身份壓人，揚言要派人去峨眉找他們的師父告狀。陳摶怕惹出亂子，哄勸師妹罷手，可商怡敏咽不下這口氣，當(dāng)夜?jié)撊雱⒓冶I出三壇桑落酒，又在余下的酒壇里灌注酸醋，害那勢利眼的劉老頭血本無歸。

那一夜月皎風(fēng)清，露華澄寂，三個少年人依山傍水，把盞當(dāng)歌，只覺渾身筋骨都輕了，幾有羽化仙去之感。

“師姐當(dāng)時說‘世間至樂不過痛快二字，痛快玩耍，痛快吃喝，打架也要痛痛快快?！?，師兄笑她不守規(guī)矩，她回說‘人生苦短，何必將百年之身囚于狹窄方圓，循規(guī)蹈矩，猶如作繭自縛’。”

郭榮說到這兒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盡是情意，宛如沙漠里的駱駝在追憶綠洲甘泉。

陳摶觀之聞之，方曉他請自己喝這桑落酒旨在懷舊，一顆心也像壺里的酒來回晃動，既怕他打聽商怡敏的下落，又暗暗懷愧，別的不論，且說師妹那樣自在不羈的性情，被他關(guān)在后山石洞里一十三年，如鳥困囚籠，魚陷淺洼，個中痛苦外人豈能悉知。

可她至今不肯妥協(xié)，仇念反而越積越深，自己為照顧她不得不長居峨眉，此次離山只給她備了一個月的干糧，再過幾日就必須趕回去了。

郭榮見陳摶神情凝滯，以為被自己的傷感傳染，不覺新添幾筆惆悵。

他幼年失親，為姑丈郭威收養(yǎng)，不料養(yǎng)父福祚隆盛，竟一朝登天做了皇帝，自己也跟著入主九重，少時遙不可期的理想正在逐步實現(xiàn)。到如今納四海之珍，享八方之貢，玉堂金馬，一呼萬應(yīng)，心底里最最記掛的卻仍是情竇初開時便深植心間的一縷倩影。

十三年光陰流轉(zhuǎn)，飛魚難渡，青鳥難托，思念只在瀚海云天盤旋，化作杯中酒，口中嘆，若說能夠傾吐心事的，也只有了解這段前程過往的師兄了。

“師兄，這些年師姐一直沒找過你么？”

怕什么來什么，幸而陳摶早有準(zhǔn)備，應(yīng)對還算從容。

“愚兄說過一有師妹的消息便立刻通知你，可惜十幾年來都無所獲啊?！?/br>
郭榮眼眸瞬間暗了幾許：“師姐為人最是爽直，當(dāng)年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卻未曾找我尋仇，這實在有違她的作風(fēng)，我真擔(dān)心她是否遭遇意外?！?/br>
陳摶安慰：“師妹武功智謀都在你我之上，誰人害得了她？你不如相信她是看在孩子份上，不愿與你敵對，故而隱姓埋名退居山野了吧?！?/br>
郭榮臉上溢出一分痛楚：“是啊，她當(dāng)時還懷著我們的骨rou，那孩子若還在，今年已滿十三歲了，就怕師姐容不下他……”

他和商怡敏青梅竹馬，彼此知根知底，他從小鐘情于她，商怡敏卻相待平常，對他遠不如對陳摶親近。后來雖如愿締結(jié)連理，也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敷衍冷淡，她還曾“開誠布公”直言嫁給他不過是為自己尋個好歸宿。結(jié)果同朝為官的雙方家長相互敵對，你死我活的斗爭導(dǎo)致一場滅門慘案，歸宿成了宿仇，以商怡敏的性子即使肯放過他，恐怕也容不下腹中胎兒。

陳摶寧可他借酒消愁也不愿他胡思亂想，一邊斟酒一邊勸解：“你別想太多，師妹不是無情之人，她不肯現(xiàn)身自然有她的道理。你父皇已替你另娶妻室，就算尋到師妹，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心高氣傲，必不肯屈居人下，想來你也不會為了她放棄大業(yè)。”

早在十年前郭榮就由義父做主迎娶了天雄軍節(jié)度使、淮陽王符彥卿之女，符彥卿出身望族，能征善戰(zhàn)，深得郭威倚重，也是各方割據(jù)政權(quán)都想拉攏的人物。兩家聯(lián)姻直接關(guān)系王朝盛衰，自幼立志平息戰(zhàn)亂，安邦定國的郭榮需要妻族的勢力，男兒心懷天下，兒女私情這杯醇酒固然香濃，卻并非不可或缺。

取舍最是磨人，他也只好用烈酒澆胸中塊壘，師兄弟推杯換盞飲罷數(shù)巡，彼此都心神不寧，真心話多如亂線，卻一個字都說不得。

“似二位這般沉悶的喝法，豈不辜負美酒佳肴？”

仿佛提前泛紅的楓葉隨風(fēng)飄落，一道火紅的身影飛入廳堂，是個美艷絕倫的少婦，那艷若桃李的面容像一把匕首刺向郭榮，逼得他驚跳離座。

“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