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人家招呼了兩句便自去正院更衣，謝道陽則由王府的下人領(lǐng)著去了更衣室。

    蘇玉瑤一直關(guān)注著，趁人不注意偷偷跟了上去。

    不一會(huì)兒，林三娘也不見了。

    蓼氏在遠(yuǎn)處張羅，眼睜睜看著阿瑤跑了也不阻攔，蘇令蠻默默地蹭到她身邊，問：“阿娘……你不怪我多事？”

    “阿瑤的性子我清楚，實(shí)在怪不得你，讓她去碰一碰壁也好?！?/br>
    蓼氏指著下人換了一碟冷盤，嘆了口氣。

    京中之人哪個(gè)不曉得謝道陽是端方君子，踏實(shí)規(guī)矩，確實(shí)是個(gè)好郎君，倘若不是謝氏——縱使門第低一些，只要人口簡(jiǎn)單，她怎么著都會(huì)促成這門婚事，畢竟阿瑤喜歡。

    只可惜，女兒家嫁人，是不能只看人才如何、心底歡喜的，尤其牽涉到了兩家政治立場(chǎng)。

    鄂國(guó)公府選擇與敬王府聯(lián)姻，這隊(duì)伍便站定了，縱觀過往，凡想著兩頭討好的人家，最后下場(chǎng)都不會(huì)很明朗，畢竟沒有哪個(gè)主子能容忍首鼠兩端的墻頭草。

    謝家也是如此。

    若阿瑤嫁去了，萬一兩家起了沖突，她是幫娘家，還是幫婆家？這千難萬難的滋味，她只希望女兒萬萬嘗不到。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蘇玉瑤遠(yuǎn)遠(yuǎn)墜在謝道陽身后，見其青色身影消失在了更衣室門口，才大步地靠了近。小丫鬟顯然早得了囑咐，見她來也不詫異，只屈身福了一禮，便安安靜靜地知趣退開。

    里邊謝道陽方脫了外袍，正要濯手，便見門從外“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道熟悉的紅色身影靜靜立著，這樣的紅，他這兩年見得太多，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謝郎君。”

    “蘇四娘子，此地實(shí)不是你該來之處?！?/br>
    謝道陽就著銅盆中清水濯手，貼身小廝遞了胰子巾帕過來，他瀝了瀝水，見小娘子仍倔強(qiáng)地站著，不由嘆了口氣。

    “四娘子何苦？”一邊說著一邊將備用的袍子穿上。

    蘇玉瑤朝那小廝道，“你先下去?！?/br>
    眼見是逃不過，謝道陽朝小廝頷首示意，待房?jī)?nèi)只剩了兩人，門被人從外拉上了。

    “四娘子想聽什么？”

    小娘子葡萄似的黑眼仁一瞬間皺起，顯出一絲痛苦來，謝道陽這才發(fā)覺那個(gè)天真愛笑的丫頭突然間眉染輕愁，一瞬間長(zhǎng)大了一般。

    “郎君說的哪里話，阿瑤想聽什么，郎君便會(huì)說什么？”她反問。

    謝道陽沉默地看著她，石青色的寬袍襯得那張臉顯出微微的苦色，“四娘子所求之事，實(shí)在不可能。”

    “是因?yàn)槟阄覂杉伊?chǎng)相對(duì)？”

    她見謝道陽一驚，蘇玉瑤無聲地笑了笑，看吧，其實(shí)她也沒有這人想象得這般無知。只有時(shí)候不愿去多想，“郎君選擇全系于家族，可曾問過自己的心？”

    謝道陽安靜地站在房?jī)?nèi)，敬王府的更衣室布置得清雅，連香薰嗅來都格外不俗，可他四肢百骸被這一問仿佛抽上了一陣?yán)湟狻?/br>
    “心？”他看著她，眼里露出壓抑萬端的愁苦，“謝某如何能讓有心？四娘子多慮了。”

    “去歲春末時(shí)，阿瑤偶感風(fēng)寒，三日未去堵郎君，郎君便偷偷派了小廝來探聽，可是擔(dān)憂？今年二月，有小生情書傳遞于阿瑤，郎君茶飯不思煩躁許久，可是有心？”

    蘇玉瑤當(dāng)然不是小白兔，蓼氏教導(dǎo)出來的兒女，從來是有限的天真，這些消息是她花了一番功夫從謝道陽身邊小廝口中套出來的——

    若非她自己為自己尋到希望，又如何能堅(jiān)持那么久？

    “若非有心有意，又如何會(huì)糾結(jié)良久，又如何會(huì)擔(dān)憂煩躁？”

    蘇玉瑤的咄咄逼人讓謝道陽有一瞬間的不適應(yīng)，他怔然看著她，訥道：“四娘子……”

    “阿瑤來此，不為旁的，只為郎君一句真話，郎君對(duì)阿瑤，可曾有過真心？”

    謝道陽狼狽地轉(zhuǎn)過頭去，繞過人便想往外去，孰料袖口卻被一直小手捉住了，力道不大，卻讓他腳步重若千鈞，半步都邁不動(dòng)。

    “沒有?！?/br>
    他頭也不回地道。

    “撒謊?！碧K玉瑤斥道，“郎君可敢看著阿瑤說?！?/br>
    謝道陽無法，只得轉(zhuǎn)過頭來，卻撞入一雙淚光盈盈的眸子，蘇玉瑤這人，何時(shí)見她都是樂顛顛的，捉弄人時(shí)尤見活潑，哪曾有過這般模樣。

    “四娘子青春貌美，何苦吊死在我這棵老樹上？”

    若以尋常計(jì)，謝道陽這年紀(jì)，孩子都該入學(xué)堂了，可其祖父在他二十亡故，守孝三年后父親又亡，又是三年孝期，如今出孝方滿一年，滿打滿算二十七，而蘇玉瑤及笄還要一年，幾乎是大了一輪。

    蘇玉瑤不欲聽他這般自貶，“莫說旁的，只說，郎君你這心里可有阿瑤？”

    謝道陽沉默了。

    午后的光從綠紗窗里透進(jìn)來，地上浮了一層碎金?？蛇@光，卻照不到謝道陽身上來，房?jī)?nèi)死一般的寂。

    良久，他終于開口，“是，謝某心里……有你?！?/br>
    “可是四娘子，你該是天上自在飛翔的小鳥，而不是關(guān)在深宅后院里的金絲雀。謝氏這艘大船航得太久，它背負(fù)了太多東西，太沉太悶，正因?yàn)椤x某心里有你，”謝道陽聲音澀然，“才不能讓阿瑤你過謝某這般的日子?！?/br>
    蘇玉瑤捂著嘴，無聲地落淚。

    她終于逼出了這悶葫蘆的心里話，可聽著卻一點(diǎn)都不快活。

    “可是阿瑤愿意?！碧K玉瑤上前一步，一把摟住謝道陽的腰，將臉半沉在他懷里，“阿瑤跟著郎君，便是吃糠咽菜都愿意。”

    縱然有些小聰明，可蘇玉瑤有限的人生里，哪兒就懂得世上真正的痛苦，要比吃糠咽菜苦得多得多。

    謝道陽僵著身子站住了。

    懷中小小的人兒溫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春衫滲進(jìn)來，讓人忍不住心生留戀，可謝道陽有鐵石一般的心，蘇玉瑤被毫不留情地推開了。

    “四娘子逾距了。”

    眼見郎君頭也不回地要出門，蘇玉瑤跺了跺腳：“郎君今日若出這個(gè)門，阿瑤明日便隨便找個(gè)人嫁了！”

    謝道陽腳步頓了頓，“四娘子實(shí)不必為了與謝某置氣，將自己的未來如此兒戲?！?/br>
    “世間最難得兩情相悅，郎君與阿瑤幸運(yùn)碰上了，為何如此輕易退卻了？”蘇玉瑤卻不肯信這世上有比求不得更讓人痛苦之事。

    “船行中途，為何不能改道？你謝家不就求一個(gè)傳世安穩(wěn)么？”

    她這話吼出來，簡(jiǎn)直是大逆不道，謝道陽扶額苦笑，回頭道：

    “四娘子果真是太天真。”

    言盡于此，再不肯多說，謝道陽袖著手慢慢地往外走，心里復(fù)雜難辨，苦澀難言，正亂糟糟地不知想些什么時(shí)，一個(gè)清秀的小娘子從旁側(cè)里失魂落魄地走出來，見到他還笑了笑。

    作為險(xiǎn)些定親的一對(duì)，謝道陽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