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禁地”——供奉逝者的第三棟閣樓。管家掏出三把鑰匙，同時對付那麟頭銅鎖，這才大門敞開。吱呀澀聲入耳，一股沁冷的香氣幽幽傳來，大概是來自于層層疊疊的靈位前供奉的香燭。賭王慢悠悠地走著，路過世代先祖的靈臺，最后在西頭的幾大捧青色百合前停下。

這百合后面高處的臺子上，直立著兩個牌位，隔了大概一米遠。李枳瞇眼看清了，寫的是“妻昀之位”，以及，“妻妹惠之位”。

到頭來還是這樣一個名分。李枳明顯地感覺到黃煜斐的手勁收緊了。

賭王煢煢立在一側(cè)，余管家給他搬來一個木椅便退身離開。內(nèi)堂深處照不到陽光，唯有燭火搖搖曳曳，顯出一派鬼氣森森。賭王也不著急坐下，只拿著那個筆記本，看著黃煜斐道：“小九，跪吧?！?/br>
黃煜斐回望他一眼，神情忽明忽暗，最后轉(zhuǎn)為冷淡的稀松。他放開李枳的手，兀自走到“妻妹惠之位”前，直直跪了下去。

抬眼看向母親靈位時，他才發(fā)覺李枳竟在他身邊，一起跪下了。

“錯了——”賭王糾正，“小九故意錯的？”

“沒有錯，我只跪我的母親?！?/br>
“哦，你的母親是誰？”

“當(dāng)然是我正在跪的這位，”黃煜斐轉(zhuǎn)臉看著父親，那神情是誠懇的，“我回來確實不只是為了族譜，我也想要告訴您，第一，我不會再被騙下去，第二，我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做出來給您看了?！?/br>
賭王緊緊繃著貧弱的身體，沉聲問道：“以小九的性格，不會再把惠之恨上十五年？一直這樣騙你，你不是最恨受騙？”

“她把我生出來，養(yǎng)育了我，教我怎樣做人，她盡到了一切做母親的責(zé)任，盡管和我有血緣的那位，始終在折磨她，”黃煜斐抵死握緊掌心里李枳的手，像在尋找什么支撐，他顯然是找到了，“如果要淪落到恨她的地步，我需要把你們這個家里的每個人先恨一遍，因為你們誰都騙我，可你們誰對我的好也比不過她?！?/br>
賭王驀地坐上靠背椅。倘若沒有那個靠背，他像是要癱倒。

黃煜斐繼續(xù)道：“但是，我已經(jīng)感到足夠疲倦，也不想把接下來的人生浪費在恨誰身上。罪人解脫，吃虧的總是我?！?/br>
“你說罪人？”賭王幽暗地看著同跪的兩人，“你在你親生母親的靈位前，說她是罪人，小九，這才是你會做出的事！”

“有什么不對？我在講事實。是您直接往她身上聯(lián)想，說明您也承認(rèn)這一點啊?！?/br>
賭王怒道：“跪你的生母去！”

黃煜斐尖厲道：“我憑什么？”

“就憑你流著她的血，就憑這是宗親血緣！從你捅她開始就是大逆不道，她一直等你回家才咽氣……小九，你對不起她的，”賭王聲音嘶啞極了，威嚴(yán)而哀傷，他好像在真的心碎，“十五年過去了，你選擇原諒其他人，為什么就不能原諒她？”

“就因為她是殺人兇手，害我母親的罪魁禍?zhǔn)祝秉S煜斐直視著那塊黑黢黢的木牌，聲線平穩(wěn)，“我浪費十五年來恨她，夠?qū)Φ闷鹚‖F(xiàn)在，我煩了。”

老人突然把那本子狠摔在地上，微微戰(zhàn)栗地死盯著自己鮮少見面的兒子，緘口不語。

黃煜斐也看著他：“父親，從我出國開始，我就明白自己無能為力，您當(dāng)然會保護您的結(jié)發(fā)妻子，我已經(jīng)默認(rèn)她不會付出代價的事實，所以才恨，”他深吸口氣，又道，“但現(xiàn)在這件事已經(jīng)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因為我找到了我更想過的那種生活。清明節(jié)我懷念的仍然是生養(yǎng)我的母親，年初一拜祖祠的時候我也會給她上第一炷香。其余時候，我是以我本人的身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并不是誰的兒子，誰的仇人。這是我能達到的最佳狀態(tài)，我以為，您至少會替我高興。”

賭王搖頭：“小九，你很讓我吃驚。我們都錯了?！?/br>
黃煜斐笑了：“您后悔的事情還真不少。”

“最后悔還是做了那件事，有了你！”賭王沉入過去的悲劇，灰白的臉上青筋暴起，一副痛極的樣子，帶著垂老的無力，“否則昀之、惠之……她們都不會到那種地步?！?/br>
黃煜斐聽得猛然一驚，仿佛被某句話打得措手不及，內(nèi)心泛起一陣陣酸痛——哦，這也就是說，這一切罪惡的源頭都是不該出生的自己了？他感到齒冷，潰退著想，原來還有這樣一招在前面等著，恐怕也不是全無道理吧！就這樣，他十分驚訝地發(fā)覺，自己被這支離破碎的詛咒震得心臟都發(fā)抖了，竟然沒有辦法回話，悄然伏下眼睛，咬緊臼齒，試圖扼殺內(nèi)心狂嘯的迷惘和動搖。

“哈哈！”他還是沒能成功，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了兩聲，又兩聲，音色干啞，言語早已消失。不可名狀的悲傷翻涌而來，裹挾太久太久以來的委屈和傷逝，沖垮了某道他本以為不會出問題的堤壩。他大大地哽咽一聲，沒有眼淚可流，只能雙眼燥痛地看著眼前盛放的那片青百合。

李枳卻不干了，旁觀太久，也安靜太久，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確實也沒什么忍耐的風(fēng)度。同時心如刀絞，那點刻意為之的冷靜和禮節(jié)在黃煜斐的疼痛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哥，你起來，咱不跪了，”他使足了力氣把黃煜斐往上拽，自己也跳起站好，“今天本來也不是想過來吵架，是想把道理說清楚，說理就得站直了說。”

他把木偶似的黃煜斐一步一步拉到驚詫的老人身前兩步遠處，道：“我沒理解錯的話，您剛才的意思是要他重新認(rèn)那個母親。”

賭王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李枳，帶點探究，帶點深藏的輕蔑，不說話。

李枳迎上他的目光：“您可能覺得我多管閑事，覺得我沒資格跟這兒亂說，但是，我請您好好看看您的親生兒子，他現(xiàn)在因為您說的話多么難過。亂說的到底是誰呢？”

“小九他——”賭王顯得有些驚訝。

黃煜斐一時也沒能說出什么話來，他沒想到李枳敢像這樣叫板，更沒想到他敢打斷自己陰鷙的、老得神神叨叨的父親，卻聽李枳聲音更沉穩(wěn)、更強硬了些許，連珠炮般說道：“您仔細(xì)想想，那點血緣真那么重要？沒了它，懷胎的九個月，養(yǎng)育您兒子的九年，就不存在了？這么多年過去，您一直騙他，瞞他，作為他的父親，作為最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的那個角色，您把他扔外面，您這叫拋棄他?，F(xiàn)在倒是挺有情有義的，知道說什么‘原諒’，說什么‘親緣’，還說什么他對不起他的‘生母’？搞笑！”

這么說著，李枳已然走到賭王跟前，好像一肚子怒火在燒，大眼瞪著對方的小眼。他一手背在后面，緊緊抓著黃煜斐的腕子，也只有黃煜斐知道他在發(fā)抖?？伤湍敲粗惫垂吹囟⒅蓍禄野椎睦蠣斪樱路鹪缫淹四懬樱骸俺商熳≡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