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89
第三十九章 殿外,冷灰色的天,偶有金紅的光亮劃破長夜,那是煙花。雪越來越大,遠處景物已經看不清,剩了一片朦朧雪霧,映著天際黑云間弓形罅隙。 “她可真漂亮,穿著男裝的樣子就更漂亮,活潑起來,像春天日頭下的河流,等她安靜下來,又像樹蔭里的牡丹花了?!?/br> 聽著宗恪喃喃絮叨,阮沅的眼前,浮現出一雙炯炯有神的黑色秀目,以及從微笑的紅唇中露出的潔白牙齒。 那是艷麗照人的厲婷婷。 阮沅忽然覺得眼睛酸痛,她盯著暈映的暗紅爐火太久,淚都涌出來了。 “可是,她在我面前,不屑的樣子卻最多?!弊阢∴?。 “不屑?為什么要不屑?” “因為,我是這樣一個粗魯蠻愚的狄虜。”宗恪微笑了一下,“詩詞歌賦只是平平,天生就對音律不敏感,撫起琴來笨手笨腳,丹青更是……” 阮沅以手扶額,如果宗恪這樣的就是“粗魯蠻愚”,那她又算什么? ……抓著石頭嗷嗷叫的山頂洞人? “她到底是在拿什么標準衡量你?”阮沅嘆氣,“她以為你是柳永唐伯虎么?” 宗恪笑了:“可是她就會這些啊,她的父兄都會,身邊侍臣也會,秦子澗更是佼佼好手——和他比起來,我簡直像個毛手毛腳的野蠻人。” 阮沅心中不平,她搖頭:“不對呀,那本里不是寫了么?你父親費心栽培你,找了那么多鴻儒大家來教你,你怎么可能會比秦子澗差!” 宗恪翻過身來,久久凝視著阮沅,他忽然低聲說:“知道我?guī)讱q才認得字?” “幾歲?” “十歲。” 阮沅想,這真的太遲了,一般現代兒童,四五歲在學前班里,也已經認識很多字了。 “五歲被送到華胤之前,曾經啟蒙過一年,也學了不少,可是來到這兒,沒人教,也沒有書讀,學過的那些,漸漸就忘光了?!?/br> 阮沅有點火:“為什么他們不派個先生來教你?哪怕是人質,那也是王子呀!” “在齊朝人看來,狄人不需要念書識字?!弊阢u頭,“他們覺得我們是蠻族,劣等的野蠻人,就知道美酒羊羔兒,教我念書好像教大猩猩識字,他們認為沒這個必要?!?/br> “……” “所以我就一個大字也不識的在這宮里亂竄,跟著縈玉到處瘋,”宗恪咧嘴微微一笑,“宮里的人見了,都罵我是‘沒教養(yǎng)的馬賊崽子’,還拿笤帚劈頭蓋臉打我,只有縈玉沒罵過我,也不嫌我臟……那時候,她也沒嫌棄過我不認識字啊。” 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阮沅想,等到她長大了,就開始蔑視這個從小跟著她的小伴當了。 “跑也沒跑多久,后來就不讓我到處跑了,他們把我關在那后面,”宗恪順手指了指宮殿西頭,“別說認字,一日能有三餐吃,就很感恩了?!?/br> 他說著,伏地湊過來,悄聲說:“知道為什么我一定要攻下這個國家?” nongnong的酒氣襲上阮沅的臉,她沒有避開:“為什么?” “如果不能征服它,我會覺得,自己還是被關在那個院子里,出不來?!彼难劬鲩W著光,“只有當這宮殿徹底臣服于腳下,我才算獲得真正的自由?!?/br> 這話,讓阮沅無比悲哀,征服這個王朝和得到縈玉的愛,這本來就是兩件矛盾的事情,難道宗恪竟然看不出來么? “回到舜天,父親才發(fā)現我連字都不認識?!弊阢『呛切ζ饋?,“他這才慌了手腳: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太子,怎么能接替他的皇位,一統天下呢?” 阮沅點頭:“嗯,那他勢必不會教你吟詩作賦,丹青撫琴了,你也不需要學這些,你需要學習怎么打仗治國,怎么處理奏章,實用的東西才是目標?!?/br> “詩詞歌賦這些,也不是完全不學?!弊阢≌f,“身為太子,也不能對此一竅不通不是?可是學得非常淺,當然,我自己對這些也沒什么興趣?!?/br> 阮沅笑,“說來,你的詩作究竟如何?” “我的詩作嘛,有對街炸油條的王老二的味道?!?/br> 阮沅哈哈大笑! “騙人,才沒可能那么差呢!”阮沅使勁搖頭。 “嗯,可是比縈玉,就差太遠太遠了?!弊阢÷冻鲆唤z苦笑,“她總說我附庸風雅,花間喝道的事兒干了一堆,還自以為是錦上添花呢。” 阮沅笑不出來了。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給她找來一副舊朝徐賢齡的畫……哦,你不知道徐賢齡,說起來,相當于那邊趙孟頫的地位吧,距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徐賢齡這家伙怪得很,士族子弟,家里超級有錢有背景,一家子做大官做到煩,所以不用靠賣畫賺錢,臨死的時候,認為世人無法理解自己,怕作品淪為土財主們附庸風雅的道具,于是他就跟卡夫卡似的,命兒子把畫作全部付之一炬,遺囑說,如果兒子不忍心、違背了意愿,那他做鬼都不放過他……所以徐賢齡的現存畫作非常稀少。那一副,是我花了不少渠道弄到手的,本來獻寶似的,喜滋滋捧了去給縈玉,結果她瞥了一眼,就說這是贗品?!?/br> “真是贗品?” 宗恪點點頭:“她隨手一指,就點出兩三處與真跡不符的地方,我竟一處都沒看出來??M玉說,徐賢齡喜歡狐貍,卻篤信狐仙,所以畫狐時會以很巧妙的方式不點其眸,卻不顯得刻意,他是害怕自己擅自描摹狐貍,冒犯狐仙……我得到的那幅畫,狐貍雙眼圓睜,也難怪她一見就嗤之以鼻。” 阮沅的怒火慢慢平息,縈玉在這方面是有造詣的,她幼年跟從父親品鑒名畫時,宗恪還在為下一餐飯發(fā)愁……一個博聞強記,一個初入門徑,倆人水準相差太遠了,也難怪縈玉瞧不起他。 “和秦子澗比起來,我差得不是一點點?!弊阢〉吐曕坝袝r聽他們兩個聯詩,拿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艱澀典故來互相調侃……或許那里面,還藏有我察覺不出來的對我的諷刺吧?” 阮沅默默聽著。 “……只有一樣事情,我能勝過秦子澗?!?/br> “是什么?” “棋?!?/br> 宗恪說的就是圍棋,也是兩個世界里面,僅有的兩樣規(guī)則完全相同的游戲之一,另外一樣,就是石頭剪刀布。 “琴棋書畫,我輸了三樣,好歹有一樣水平勝過他?!弊阢÷冻鱿袷亲猿耙粯拥奈⑿?,“所以那段時間,只要我心里不痛快了,就會命令秦子澗和我下棋。” “……他輸了,你就快活了?”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搖搖頭:“仍然不快活?!?/br> “怎么呢?” “我們倆下棋的時候,縈玉總是在旁邊觀戰(zhàn),秦子澗越輸,她就越著急,我看她著急,就會出手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