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單膝跪地，仰面道：“涼州的事情，請大司馬放心，屬下隨后就南下助大司馬討賊，還請大司馬務(wù)必保重自己！”

    成去非略略點頭，他執(zhí)鞭的手粗糙如斯，面上亦染風(fēng)霜如斯，他再一次環(huán)顧四方時，眼角終漸漸濕潤起來，塞北同江南，江南同塞北，他奔波于兩端，疲憊于兩端，然而，他仍愿以此生最大的努力來得以見放牛歸馬的那一日，這不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卻又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

    就在他揚鞭欲落，再度將自己同身后那些無數(shù)敬重仰慕的目光分別之際，一騎已踏著霜草踏著朔風(fēng)漸馳漸近，成去非在第一眼中便認(rèn)出這身影，于是雙眸倏地紅透。

    他看見來人勒馬，他看見他面上同等風(fēng)霜之色，而來人在深深凝望著他時，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

    “成伯淵，我是來同你一起回家的。”

    他聞言不語，只是在同來人久久相視過后，依舊略略點頭：“好?！?/br>
    浩浩長風(fēng)中皆要至而立之年的兩人在闊別幾載后，終再一次并肩而行，他們也終再一次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屬于他們，又不再屬于他們的--

    江左烏衣巷。

    成大司馬發(fā)給京口秦滔的敕令，于他趕至建康的前一日方抵達至秦滔手中，而在此之前，龍驤將軍未曾得中樞的半分旨意，是以秦將軍在暴跳如雷之后，即刻集結(jié)兵力，直下建康。

    建康正在落雪，建康竟已落了雪。

    當(dāng)成去非立馬城外之際，天色昏暗地似隨時可入永夜。

    建康實在太過安靜，千甌萬闕，樓臺人家，浸在無聲落雪之中，浸在晦暗天空之下，讓他有了一剎的錯覺：

    建康比之邊城，還要荒蕪。

    他在靜靜聽完手下打探得來的零星消息時，尖刀便在心頭淬火，身邊人的聲音變得極遠：

    “城中巷陌間全是未清理完的尸首，叛賊雖已被暫時擊退出城而逃，卻不知退守在何處，禁軍守住了皇宮，可里面到底什么情形尚不可得，大司馬，要不要入城？大司馬？”

    “秦滔到了何處？”他靜靜啟口，副將忙道：“秦將軍一個時辰后便可至石頭城！”

    “靜齋，”他也仍只是靜靜地看著虞歸塵，“你我先回家看一看罷。”

    那探兵忍不住道：“大司馬，烏衣巷已被燒光了，人都……”說著忽被那副將用嚴(yán)厲目光止住，探兵察覺出自己的失言，便垂首不語，神色中有

    雪光里，街衢巷陌殘余的血腥之氣似被凝固，偶見燈火的房舍稀奇可貴，更多的則是默立的墳龕，整個建康城猶如一座巨大的墓場。

    一陣風(fēng)過，雪花將成去非眼前的建康登時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們的馬蹄不斷碰到柔軟的物什，而無一人作聲。

    倘繁華真的恍如一夢，這世間也真的有因有果，那么此刻，一夜化作枯骨滿街的孽障，到底有無報應(yīng)輪回？

    百年烏衣巷，烏衣巷百年，凋敝房內(nèi)橫斜的蛛網(wǎng)尚如此沉著，雜草枯樹也尚如此堅忍，而烏衣巷呈給他們最后的一張面孔卻不過一片廢墟，那大火焚燒過的殘留，不是幾具烏黑尸骨，而是一雙雙望向他們的掙扎絕望淚眼，成去非在經(jīng)歷了一陣巨大的目眩之后，終軟下雙膝，怔怔跪于這片廢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終涌落出此生最為痛楚的兩行淚水，而于這淚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間錯開一瞬，煦然波動，他這方發(fā)覺壓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尸骨，是一具維持雙臂仍抱于胸前姿態(tài)的尸骨，而這點微明，借著雪光背后的月色，他終辨出模樣：

    那是一枝步搖。

    萬般黯然中，那是一枝步搖。

    他于尸骨指間又發(fā)現(xiàn)一枚羊脂玉做成的印章，這無須他細辨，那上面刻著的四字，真的無須他細辨，他亦無從細辨，因那手指扣得極緊，無人可動，他突然呆住，望著這燒成漆黑一團，只余上半身的殘骸，忽被灼傷。

    他guntang的淚水止于此刻，他將那支步搖緊緊握于掌間，參差不齊的金枝金葉帶來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覺。原來不過如此，留下的，可再得以握于掌間的，不過一枝變色的步搖。

    那么她呢？

    她最終成了他的一把故劍，只是那劍太過純?nèi)?，他始終不是與之可匹配的劍鞘，是故永遠地遺失了她。

    眼前徒留一個破碎泥濘的人間給他，而他的紅塵余生，再和她無半點干系。

    他的心也終在某一處狠狠地再度摧折了一回。

    “大司馬！”有熟悉的聲音將他尋回，成去非在回首相看時，認(rèn)出公府屬官張子衡來，他佝僂灰淡的身影行至眼前，這雪光，不足以讓成去非看清他面上神情，于是這名寒門小吏在這半明半寐的光線里，不等大司馬開口相問，已自顧?quán)鸬溃骸按笏抉R您終于回來了，下官一直在這等您……”

    他哀傷的態(tài)度似又帶幾分麻木，成去非低低應(yīng)了一聲，并無問話的興致，于是這毫不起眼的屬官，無人知他何時悄然而至，亦無人知他悄然而去，當(dāng)成去非一行人正欲離開烏衣巷，一眾喊殺聲忽而迫近之時，更無人卻留心這樣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了。

    “不好！”副將神色一變，噌地拔出利劍，目中閃過一瞬的驚惶，復(fù)歸鎮(zhèn)定，方吩咐左右前去打探來者何人，只覺耳畔一陣生涼，激得他肌膚戰(zhàn)栗，那是一枝順風(fēng)而來的冷箭。

    “大司馬！我們好像遭了伏擊！”副將在望向成去非的剎那，忽看清了那漫如潮水的人群，仿佛沒有窮盡般穿過長干里，穿過建康城，統(tǒng)統(tǒng)向已淪為廢墟的烏衣巷涌來。

    成去非隨即翻身上馬，看了看面上猶掛晶亮淚水的虞歸塵，兩人并未說話，目光交錯的一瞬，同時夾緊了馬肚，輕叱一聲，朝瘋狂嘶吼而來的人群馳去。

    燕山雪早與主人心意相通，它徑直沖散了人流，雖那人流很快又凝聚成股，直到它被一農(nóng)家子所持鋤頭狠狠砍中前蹄，成去非身軀一傾，翻滾下馬，燕山雪悲鳴倒地，成去非左臂亦被一利器所傷，他忍住那股鉆心疼痛，奮力抬起右臂，已顧不上眼前為掩護他而不斷倒下的衛(wèi)士。

    那些隨時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槍，此時變得愈發(fā)稠密，落雪也愈發(fā)綿密，漸漸阻斷他同他的將士們，一刻鐘，兩刻鐘，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陣中傳來一聲高呼“府兵已快至長干里！保護大司馬，快！”然而僅此一句，再無后續(xù)。

    他清楚他們不過流民，他們殺人的姿勢未免拙劣，他們的武器未免滑稽可笑，然而，他們卻是被得罪太深，他們于rou食者面前所迸發(fā)出的血勇，以致于一截木棍，也可揮起擊打出粘稠腦漿，雪亮的鐮刀也自可割下無數(shù)首級。

    最最重要者，他們實在數(shù)目眾多，沒有窮盡。

    數(shù)枝露在成去非甲外的羽箭，箭根處披潑的鮮血，濺落在腳下白雪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