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fēng)拉得搖搖晃晃,只余幽微的光，勉強(qiáng)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又被周圍重重樹影遮住,半點(diǎn)不露。

走到半路，不遠(yuǎn)處隱隱傳來壓低的說話聲，喬玉不是喜歡聽墻角的人,也沒停下來，正打算快步離開時，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個小宮女的聲音，她支支吾吾問道：“木穗jiejie，你說仙林宮那位,那位良玉公公,和大殿下是怎么回事？我聽碧禾姑姑說，仙林宮有什么好東西,都先緊著那處送過去。”

喬玉的腳步一慢，漸漸停在了那。

那個叫木穗的宮女大約年紀(jì)大些，聞言一笑，“什么關(guān)系？不就你想的那樣，大殿下在太清宮六年，都過了加冠的年紀(jì)，身邊一個宮女都沒有。興許，不就那樣了。怎么，你羨慕嗎？”

小宮女沒回答這話，笑成了一團(tuán)，半響才道：“羨慕什么？太監(jiān)都是不干不凈的東西，又是因?yàn)槊纳系脤櫍蘸鬀]好下場的。而且大殿下，在太清宮寵幸太監(jiān)不說，出來還這樣，想必不堪重……”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木穗打斷，那位年長些的宮女呵斥道：“天大的膽子，也敢妄言主子的事，要不要命了。你還是好好撈錦鯉，今晚娘娘要是瞧不見魚，小心你的皮?！?/br>
之后便是那小宮女求饒的聲音，柔波蕩漾，秋風(fēng)裹夾著水腥味沖入喬玉的鼻子里，他嗆了一下，才反應(yīng)了過來。

錦芙不敢說話。景硯寵著喬玉，是闔宮上下都知道的事，仙林宮管得嚴(yán)，誰要是多嚼舌根，以后也就不必說話了，所以喬玉聽不見一句閑話?？赏忸^不同，宮中這么大，現(xiàn)在的景硯還管不住這么多張嘴。

喬玉朝那邊瞪圓了眼睛，盛滿了怒火，似乎要燒了起來，又用指尖死死掐著掌心，到底克制住了，沒和小時候那樣直接沖出去，就像只斗敗了的小公雞，垂頭喪氣的，最后放輕腳步走遠(yuǎn)了。

接下來一路的氣氛都悶得很，沒人說話。

錦芙年紀(jì)比喬玉大上許多，在一起相處這么久，其實(shí)心里一半拿他當(dāng)自己弟弟對待，好半響才吐出來一句，“方才那兩個宮女的臉我都記下來了，你要是難過生氣，我晚上出來替你教訓(xùn)她們。”

喬玉一怔：“……??？不用你教訓(xùn)，要罵她們也是我自己來?！?/br>
又頓了頓，似乎很懷念從前似的，“我現(xiàn)在真是長大了，要是小時候，肯定不管不顧和她們吵起來了，竟然在背后講殿下的壞話。怎么能講殿下不好！殿下沒有不好的地方！”

他的話擲地有聲，倒讓錦芙摸不著頭腦，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生氣她們那么講你嗎？”

這話一出口，錦芙就后悔了，她是很克制內(nèi)斂的性格，在喬玉面前卻有一說一，似乎是被他傳染了。

喬玉偏頭望著她，有些疑惑，他輕聲道：“可我又不是太監(jiān)，而且她們說的也不對。即使是太監(jiān)，里面也有很多好人。一個人不會因?yàn)樯矸菔翘O(jiān)宮女或者是妃嬪皇子，就天然地分了好壞。稱心是很好的人，錦芙也是很好的人，我的姨母是貴妃，卻是個壞蛋?！?/br>
錦芙?jīng)]忍住笑了，她問道：“那怎么還不開心？”

喬玉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好半天才道：“我心里雖然知道，別人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是以為我和殿下　　，是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小時候讀書，說是君主寵幸宦臣，都是昏聵無能，被蒙蔽了眼。他們講講我就罷了，反正不認(rèn)識我，以后又沒關(guān)系?？晌也幌虢兴麄冎v殿下，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行?！?/br>
他不能容忍別人這么說景硯。

其實(shí)喬玉還不明白那些宮女說的話。因?yàn)樗麑?shí)在是天真的厲害，被稱心和景硯保護(hù)得太好，宮中骯臟齷齪的事從未見過，對情愛之事的了解，也僅局限于幼時祖母說的，給他娶個貌美溫柔的妻子。

半響，喬玉嘆了口氣，“還是算了，我要是再和人吵架，也是給殿下添麻煩，錦芙你也別告訴他了?！?/br>
他輕輕抬眼，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眼瞳漆黑，里面有光在流淌。

錦芙的心頭一顫，怔怔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忽然明白，為什么殿下會這么喜歡喬玉了。

喬玉的心如最明澈的寶石，他膽小，天真，活潑，也不懂事，卻勇敢至極，能為了景硯所向披靡。

他們不再多言，回了仙林宮后，景硯不在。喬玉忘不掉那件事，他知道那事不是自己的錯，也不是太子的錯，可還是心煩意亂，畫也畫不下去，索性扔了畫筆，去了不遠(yuǎn)處的書房。

前些時候他為了替景硯取表字，在書房待了很久，也看了許多書，有幾本西洋地方流傳過來的傳記很新奇有趣，喬玉喜歡看這些，偶爾閑得無聊回去看看。景硯的書房是禁地，尋常人都來不得，只有特定的一個太監(jiān)能進(jìn)來打掃，喬玉誰也告訴，連除夕都沒抱，自己拿鑰匙開門進(jìn)去了。

書房里點(diǎn)滿了燈火，滿室敞亮，喬玉就窩在屏風(fēng)后頭的軟榻上看書，旁邊擺著干果點(diǎn)心，書房里本來是沒有這些的，后來因?yàn)閱逃癯恚俺幉沤腥颂砹诉@些，叫他萌躺的舒舒服服。

喬玉不太能看的下去書，加上今日本來就出去跑了一趟，又累的厲害。他看著看著，眼前的方塊字就模糊成了一片，再也看不清了。

他伏在榻上的小桌睡著了。

一旁的窗戶卻沒關(guān)嚴(yán)實(shí)，冷風(fēng)裹夾著冰冷細(xì)密的秋雨，從縫隙中刮了進(jìn)來，澆滅了燭臺上的火，沒了光，喬玉睡得更安穩(wěn)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開了書房的門，走進(jìn)來兩個身影，一個年輕挺拔，高且瘦，另一個卻駝背弓腰，垂垂老矣。

是景硯和他從前的太傅顧老先生。

景硯一出生，元德帝就給他定了朝中大儒顧逢芳做老師，顧逢芳自幼教導(dǎo)景硯，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也盼著他長成人，成了皇帝，圓滿自己的心愿。

廢太子一出太清宮，早已辭了官位回城郊養(yǎng)老的顧逢芳就上書自己還想為大周做事，元德帝允了他回來。

景硯陪顧逢芳坐在客位，親自斟茶，兩人商討了一會朝堂上的事，又講到了景旭在寧河的動作，實(shí)在不足為懼。

片刻后，顧逢芳飲完了一盞茶，終于咳嗽了幾聲，問道：“殿下取得那個表字，從心，實(shí)在不好，不是君主的字，我替殿下重新擬了幾個，您意下如何？”

大約是外頭的談話太過吵鬧的緣故，睡夢中的喬玉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懵懵懂懂地從床上爬起來，仿若做夢似的，聽見了景硯的聲音。

他很認(rèn)真道：“從心，從心所欲，怎么不好？孤覺得這個字極好，很喜歡，已經(jīng)稟告給了父皇，今日清晨，父皇都定下來了?！?/br>
喬玉聽見了景硯的聲音，如黑暗之中的人本能地追逐光一般，立刻偏頭朝屏風(fēng)另一邊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