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他不開?；厥讖那?，林起竟驚覺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如今看來唯“天真”二字而已，明明做了將軍，卻還以士兵的視角看問題。自以為是悲天憫人，實際上卻與酸腐文人無異?？尚@個道理，竟是在他臨死之前才明白過來。

至于楚國那攪渾戰(zhàn)局坐收漁利的好算計——林起左手指甲陷在膝蓋里，冷笑連連。這次確實是他失之大意了，沒想到他連連用計拖住宋軍，殫精竭慮損兵折將，最后反倒是給楚國做了嫁衣裳。算計來算計去，最后還不是只落得個捕蟬螳螂，跳梁小丑的下場。

全怪他只看戰(zhàn)場，卻不明各國之形勢，若早知楚王如狼野心，豈不會早作打算，又何至于一敗再??？林起氣血翻涌，心里又是不甘，又是砥礪恍然的激動。若有幸還能再有機(jī)會，他定然不會重蹈覆轍，必定也要原原本本地算計回去！不過話說起來，這兩件事竟然都叫林安說對了。林起低頭看著那條差點殘廢的左腿，不禁低笑出聲。

林安曾說他婦人之仁，“養(yǎng)虎為患，莫若斬草除根”，而那時他想的卻是什么凄凄切切的河邊骨、夢里人；林安早就看出了楚國的野心，寫信叮囑于他，但他身為主將卻在制定戰(zhàn)法時完全沒有把楚國考慮在內(nèi)，這才讓楚國平白鉆了個大空子。

林起啊林起，你何其糊涂！為將者，一意孤行，不智！不知大勢，不明！未解大仁，不義！

而他這不智不明不義之人，如今倒是幡然而悔，胸中塊壘一除，豁然開朗，林起不禁在車內(nèi)自顧自地仰天大笑起來。死便死矣，有此領(lǐng)悟，已算不得白走一遭。然而此番若可僥幸留得一條命在，他林起必當(dāng)洗筋伐髓，脫胎換骨，沉寂幾年磨出一把剔骨利劍來，而后再轟轟烈烈地重出天下。到那時，到那時，必要讓——

必要讓那逐云所指天下動，長鞭所向咸畏服，直教那四海豪杰刮目看，攪他個天翻地覆鬼神哭！

若果真留得一條命在，留得一條命在......

“將軍，到了！”

林起驀地回過神來，整整衣冠，單腿跳下馬車。

林起跪在大殿之上，深埋著頭，只露出脊背的弧度。殿內(nèi)安靜一片，左右文武百官就如同都死掉了一樣，無人出聲求情，亦無人落井下石?？諘绲拇蟮顑?nèi)，落針可聞。

半餉，趙王疲憊的聲音從殿首傳了過來。

“林愛卿，你可有話說？”

“臣知罪。”

林起一路上本已想好脫罪求情之詞，然而方一進(jìn)入殿內(nèi)，見到趙王在殿首壓抑著猙獰的臉，便改變了主意。趙王臉上肌rou隱隱跳動，似是隨時便要爆發(fā)，這個時候他說什么已經(jīng)都沒用了，趙王可能會信，但決不會聽。他說與不說都難逃一個死字，又何必自取其辱呢？他此刻心里沒有什么波動，只是有些可惜那方才剛剛升起的萬丈豪情，畢竟命都要沒了，想得再多也是徒勞。

“好...好！”趙王的一腔怒火幾乎要擠破顫抖的尾音掉出來，“你既已認(rèn)罪，那便休怪本王沒給你機(jī)會！傳本王令，后將軍林起無端敗軍，按律——”

“王上不可！”

“趙種放肆！”

趙種突兀地插了一句，卻即刻便被趙王吼退，然后便再沒了動靜，只剩嗡嗡的回音在殿內(nèi)來來回回地沖撞。林起伏在地上，雖看不到趙種的臉，卻能想象出他此時的表情，他那兩條濃眉想必是正擰在一處，看著定然好不糾結(jié)。他如今死到臨頭，反倒有閑心暗自勾起嘴角，偷偷笑了起來。

然而當(dāng)他聽到右前方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時，那剛剛展開的笑容卻驀地僵在了臉上。

一雙做工細(xì)致的方頭革履出現(xiàn)在視線里，林起抬頭看去，只能望見一個單薄卻挺直的背影。饒是他自以為已經(jīng)可以心如止水慨然赴死，聽到那句話以那人的嗓音說出，仍是不免心神一震，胸口的傷忽地牽動著心肺疼做一團(tuán)。

那時他聽見林安朗聲說——

“我王圣明，林起萬死難辭其咎！”?

☆、第二十章

?　　“林起萬死難辭其咎！”

林安話音剛落，便如一塊巨石落入平靜的池水中，瞬間激起千層浪，群臣皆竊竊私語起來。方才無人求情，是因為群臣都仔細(xì)著趙王臉色，而同樣無人落井下石，便是知道林起與丞相關(guān)系不菲，不敢貿(mào)然拂了林安臉面，故而不論心中究竟作何想，人人都是冷眼旁觀，不敢發(fā)一言。這下聽林安這般說，一些人立刻便改換了立場，緊跟其后紛紛數(shù)落起林起的不是來。

“連丞相都說該死，林起，本王倒也沒冤枉了你?！壁w王見林安出列，本是不虞，眉頭一皺便要呵斥，然而聽他說完話后卻大點其頭，眉毛也舒展開來，臉上甚至帶了點隱晦的笑意。

林起仍保持著之前的姿勢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沉默著，只是一雙手暗暗扣住膝蓋，用力之大，幾乎讓人以為他要把自己膝蓋骨捏碎一樣。站在他身前不遠(yuǎn)處的林安回頭，環(huán)顧了一圈，將眾人反應(yīng)暗暗記在心里，而后對著趙王又是一揖，續(xù)道：“林起敗軍，使宋國盡入楚國之手，而宋本與我趙陳梁楚均接壤，且數(shù)年來早已岌岌可危，各國多有滅宋之心，如今楚國卻一家獨(dú)吞，料想不出半月，諸侯必群起而攻之。屆時，各國分宋，且不說楚國下場如何，我趙國怕是只能分得一兩小城，卻是可惜了?！?/br>
雖然嘴上說著歸罪的話，但林安語氣淡淡，反倒讓人覺不出來他究竟何意了。林起聞言卻猛地直起身子，而后又脫力般伏在了地上。從前見林安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便覺刺眼，那時只以為自己是厭惡他，現(xiàn)在他倒是看的清楚，一直橫在心里那根刺不過是因為他自以為還算智謀過人，故而不愿低頭承認(rèn)林安比自己強(qiáng)而已。

只是到了今天，他才徹底服氣。

且不論林安身為丞相，卻已料敵在先，早就算得楚國在背后不安分，而他身為將軍，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說今日朝堂之上，他本以為已成死局，卻被林安輕飄飄幾句話給救活了。

林安上來便說他萬死難辭，這才引得趙王繼續(xù)聽了下去，而若是一開口便是為他脫罪，趙種便是那前車之鑒。他之后所說的話里，面上說的是楚國，實際上說的反倒是趙國，若是林起果真一舉拿下宋城，今日之楚，便是明日之趙，若果真如他所言，到時趙國不僅克化不了宋國城池，反倒還要開罪強(qiáng)鄰，損兵失地。故而林起丟城有罪，而趙國卻是因禍得福，既不惹怒諸侯又可平白獲宋之兩城，反倒是敗軍有功了。錯在林起，但更錯在趙王生了獨(dú)吞之意，只是這話他沒明說出來，既為趙王點透了這一點，又給了他一個臺階下。而趙王承了情，又明白了此事關(guān)鍵，再者趙王本就非不明事理之人，又對他有意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