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李旦、李令月、裴英娘告退后，李治看李顯和趙觀音雖然笑容滿面，但華麗的妝容遮不住眉宇間的憔悴，揮手讓他們小夫妻先回去。

    李顯昨天在公主府吃了不少苦頭，全身骨頭酸疼，巴不得回王府睡上幾天幾夜，拉起神色不虞的趙觀音，笑呵呵離去。

    武皇后示意失魂落魄的武承嗣先出去，揮退侍立的宮人，微笑道：“十七剛進宮的時候，還像個小娃娃，一眨眼，也開始抽條長個子了，她的容貌和品性都是拔尖的，等她長大的時候，京兆府不知會有多少好兒郎傾心于她，望眼欲穿，盼著她出降?！?/br>
    李治鬢發(fā)松散，倚著憑幾，含笑聽武皇后絮叨家常。

    武皇后又說起裴英娘櫻桃宴之夜為李令月燃放的煙花，不咸不淡扯幾句其他的瑣碎，最后話鋒一轉(zhuǎn)，“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李治沉默良久，眉頭輕輕擰起，眼角的皺紋刻得越深。層巒盡染，秋意深濃，他鬢邊的霜色就像漸漸荒蕪的山林，緩緩露出群山最深處的雪峰，一日比一日更刺眼。

    “媚娘，新城不可能死而復(fù)生，是我對不住她。十七的婚事，讓她自己做主吧?！?/br>
    武皇后啞然片刻，終歸是不死心，“那執(zhí)失云漸呢？”

    李治雙眸微微低垂，默然不語。

    含涼殿發(fā)生的一切，躲不過武皇后的眼睛。李治看好執(zhí)失云漸，雖然他沒有開口說過什么，但他想撮合執(zhí)失云漸和裴英娘，這一點毋庸置疑。

    武皇后看不上執(zhí)失云漸。裴英娘是她帶進宮的，武承嗣是她的從侄，除了年紀(jì)相差太大之外，實在是再般配不過了。

    而且，裴英娘的身份太微妙了，武皇后舍不得把她外嫁，她只能嫁給武家的人。

    “等十七長大……”李治坐起身，直視著武皇后精明外露的雙眼，“讓她自己選，執(zhí)失云漸，還是其他家兒郎，我不會逼她?！?/br>
    他頓了一下，略顯渾濁的雙瞳隱隱有怒意翻騰，“唯有武承嗣不行！”

    武皇后望著李治的眼睛，怔愣片刻。

    不知為什么，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感業(yè)寺。

    太宗駕崩后，她被迫落發(fā)出家，整日青燈古佛，不停勞作。昔日年輕貌美的才人，不過數(shù)月，已經(jīng)凋零憔悴。銅鏡里的女尼神情麻木，找不出以往的嬌媚活潑。

    那日她奉命灑掃庭院，在院中汲水，寺里的年輕比丘尼們歡呼雀躍著奔出山門，說是圣人來了。

    她又驚又喜，然后喜極而泣。李治還是太子時，曾向她表露出非同尋常的情意，抓住這次機會，也許她可以離開感業(yè)寺！

    什么人/倫，什么規(guī)矩，她通通顧不上，留在感業(yè)寺，她只能孤苦煎熬至死，離了這座牢籠，才能有翻身的機會！

    她抓起水桶，想回房梳洗，換上自己偷偷帶進寺的那件荔枝色寶相花紋襦裙——李治曾經(jīng)夸過那件衣裳。

    她擦干眼淚，滿心歡喜，抬腳時，目光不小心落在晃蕩的水面上。

    水井旁栽的是松樹，日光從細(xì)密的松針間斜斜撒下，水桶里的井水干凈澄澈，水面依稀映出她的倒影。

    她早不是翠微宮的才人武媚了，感業(yè)寺里的武媚，狼狽蒼老。于宮里的妃嬪來說，十四五歲才是最好的年紀(jì)，二十多歲的她，已經(jīng)年老色衰。

    更何況她現(xiàn)在是個剃發(fā)出家的比丘尼。

    哪怕李治還顧念著舊時的情誼，看到此時此刻的她，只怕連多看一眼都會覺得憎惡吧？

    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為他之前的情不自禁感到羞恥。

    她在水井旁站了許久，心里有百般滋味沉浮，直到幾只山雀啾啾鳴叫著飛過樹叢，才恍然回過神。

    她提起水桶，下定決心。

    不管李治還記不記得她，她不能放過這唯一的機會。要么觸怒李治，落一個更悲慘的境地，要么打動李治，逃出感業(yè)寺。

    不管怎么樣，總比在牢籠一樣的感業(yè)寺了此殘生要好。

    轉(zhuǎn)身時，院子外面隱隱有人影晃動。

    她心里一驚，猛然抬頭，對上一雙溫柔的眸子。

    李治站在木窗后面望著她。

    她其實并不看好李治登基，這個年輕的太子，纖弱敏感，優(yōu)柔寡斷，詩書才學(xué)是通的，但總是斯斯文文、和和氣氣，沒有一點帝王的威嚴(yán)，和英明睿智、深不可測的太宗一點都不像。

    偶爾她會故意逗弄李治，送茶時，手腕一抖，把茶盅翻倒在他身上。

    他從不生氣，每次都慌慌張張先問她有沒有燙著，俊秀的臉上寫滿無措，面紅耳赤，羞澀靦腆，連耳垂都紅透了。

    那時只覺得好玩，堂堂太子，竟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一轉(zhuǎn)眼，和她說句話會臉紅半天的青年郎君，已經(jīng)是整個大唐的主人了，眉宇間也染上帝王的威嚴(yán)雍容。

    她憶起往事，忽然想起身上還穿著灰撲撲的僧服，臉上也臟兮兮的，沒有妝粉，沒有畫眉，慌忙側(cè)過身子，不想讓李治看到她的丑態(tài)。

    窗后的李治沒有動，只是執(zhí)拗地、安靜地看著她，眼睛里有比蒼穹還深邃的柔情。

    “媚娘?！彼p聲說，“我來接你了。”

    那一刻，武皇后淚如雨下。

    白云蒼狗，多年過去，武皇后忘了很多事，但她依然記得那天是個和煦晴朗的日子，絲絲縷縷的光線落在斑駁的井臺上，碎石縫間爬滿濕滑的苔蘚，水洼閃爍著晶亮的光暉。

    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中，武皇后始終堅毅果敢，從不認(rèn)輸。

    阿耶死后，人走茶涼，兩位兄長不僅不尊重繼母、友愛繼妹，還對她們母女橫加欺凌。jiejie嫁給賀蘭氏，遠離并州，只剩下她和楊氏相依為命。她不肯向兄長們搖尾乞憐，一氣之下，憤而進宮，想靠自己的年輕美貌，博一個錦繡前程。

    一開始，太宗喜歡她的年輕明艷，寵愛過她一段時日，還為她賜名武媚，但是那段風(fēng)光的時日實在太短暫了，短暫得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失寵。

    從十幾歲天真明朗的少女，煎熬到二十多歲心事蒼涼，她再未獲得任何殊榮。

    直到李治出現(xiàn)在感業(yè)寺，將她重新接入宮廷，冒天下之大不韙，封她為妃。

    她性情剛毅，厭惡一切軟弱，但偏偏是軟弱的李治，給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