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踏著隨瓊亂玉，濺起細(xì)碎的雪粒子，隊列徐徐前行。

    下山的路被積雪覆蓋，反而比平時好走，裴英娘勒緊韁繩，讓棗紅馬小跑了幾步，回頭看李旦。

    他脊背挺直，坐姿端正，手里松松挽著韁繩，眼睛是冷的，但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默默看她撒歡。

    裴英娘發(fā)現(xiàn)他的半邊袖子濕透了，軟綿綿搭在織錦障泥上。想起剛才下山時，路上遇到被積雪壓得低垂的枝丫，他會抬起袖子，撥開垂枝，讓她先走，袖子大概是那個時候打濕的。

    她心里既感動又疑惑：阿兄這么溫柔，為什么別人都說他不如李顯隨和呢？

    馬蹄不知踩到什么硬物，打了個趔趄，陡然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雪層簌簌響動。

    積雪下有活物！

    裴英娘嚇一跳，她的馬兒不會無意間踩死人吧？

    正自六神無主，忽然覺得背后一暖，李旦不知何時躍到她身后，接過她手里的韁繩，迫使馬兒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同時扶住她的腰，幫她穩(wěn)住身形。

    唰唰幾聲，楊知恩和其他幾個護衛(wèi)躍下馬背，抽出橫刀，圍住從雪地里爬起來的陌生男子，“什么人！”

    男子衣衫襤褸，凍得面色青白，衣裳上就不說了，連頭發(fā)、眉毛、睫毛全都白花花一片，眨眨眼睛，便有雪花從他的眼睫掉落，“我是來見永安公主的。”

    他形容狼狽，但腰背挺得筆直，說話的聲音慷慨從容，還有些倨傲。

    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太落魄了，裴英娘差點以為他是一名清高傲物的世家公子。

    她試探著道：“蔡四郎？”

    男子的目光越過團團包圍他的護衛(wèi)，直直望向她。

    不會錯了，這種倔強的、不服輸?shù)暮蒽逖凵?，裴英娘記憶深刻?/br>
    耳畔傳來溫?zé)岬臍庀ⅲ畹┰谒砗髥?，“你是為了他下山的？?/br>
    裴英娘心頭一顫，耳根發(fā)紅，下意識往前躲，怎么忘了李旦還摟著她的腰呢！

    冰天雪地里，她熱得頭頂冒煙，雖說她素來親近李旦，但現(xiàn)在畢竟年紀(jì)大了，得盡量和兄長保持距離，不能和小時候那樣讓他抱來抱去的。

    好在李旦還沒有娶親，不然八王妃肯定要多心。

    李旦沒有強摟著裴英娘不放，松開手，側(cè)身下鞍，長靴踩在雪地上，嘎吱響。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很平淡，臉色卻比山間的寒風(fēng)還冷。

    裴英娘怕李旦誤會，連忙跟著下馬，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阿兄，你和阿父最近不是在為山下的老百姓發(fā)愁么？正好我得了一樣好物件，可以幫助老百姓們抵御嚴(yán)寒！”

    李旦腳步一頓，握緊的雙拳漸漸松開，“東西在哪兒？”

    裴英娘轉(zhuǎn)身，纖纖素手指著蔡四郎，“得問他！”

    蔡四郎幾乎凍成了一個冰人，如果不是裴英娘的馬恰好踩醒他，他可能會一直睡到凍死。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楊知恩怕他來不及回話就一命嗚呼，從馬背上解下酒囊，讓他先飲幾口燒春暖暖身子。

    哪只蔡四郎并不領(lǐng)情，看都不看楊知恩一眼，邁開僵直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裴英娘跟前，沉聲道：“我把公主交待的東西帶回來了，并牛馬駱駝一起，存放在山下的佛寺中?！?/br>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張書帖，雙手捧著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接過書帖，疑惑道：“你怎么不在山腳下等著？”

    她懷疑蔡四郎是昨晚動身的，夜里風(fēng)雪未歇，冒雪趕山路非常危險。

    蔡四郎伸手抹把臉，露出那張肖似他的母親馬氏，俊秀得近乎陰柔的臉，鳳眼微微挑起，“今天是公主信上約定的日子，我怕耽誤公主的計劃?！?/br>
    裴英娘默默嘆息，流放之地和驪山相距數(shù)千里，路途遙遠(yuǎn)，就算他耽誤十天半月也沒什么，根本無需如此嚴(yán)格地恪守約定。

    “難為你了?！彼锌痪洹?/br>
    楊知恩適時上前，小聲征詢裴英娘：“公主，這位郎君連夜冒雪上山，不及時診治的話，十有八/九會凍出毛病來，仆先帶他回溫泉宮？”

    裴英娘點點頭：“勞你費心?！?/br>
    楊知恩忙稱不敢，眼神示意左右隨從把蔡四郎帶走。八王不喜歡蔡四郎，他得先把這小子支開。

    蔡四郎眉頭緊皺，左右看看，屈身向裴英娘行禮畢，跟著隨從離開。

    等他走遠(yuǎn)，裴英娘捧著書帖，喜滋滋給李旦看，“阿兄，兩千套棉衣，剛從南邊運來的！”

    “棉衣？”李旦接過書帖，匆匆掃一眼，“哪里來的這么多絲絹制衣？”

    裴英娘道：“不是絲絹，是棉花。”

    “西域的草花絮？”李旦愕然，西域諸國每年進貢的棉布，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十匹，裴英娘竟然能一下子拿出兩千套棉衣？

    能拿出兩千套棉衣也就罷了，她竟然還想把價格高昂的棉衣分發(fā)給山民？

    裴英娘還嫌不足，繼續(xù)道，“去年種出了頭一批，只能先趕出這么多，到明年肯定能裁更多棉衣、棉被。”

    李旦想起幾年前的那場煙花，喉頭滾動，欲言又止，伸手摸摸裴英娘的頭頂，指尖只觸到帷帽，就飛快收回。

    剛才已經(jīng)嚇著她了，不能得寸進尺。

    “阿兄記得清輝樓么？”長靴踩在積雪里，深深陷進去，得用力拔，才能□□，裴英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像只蹣跚學(xué)步的小鴨子，“我在清輝樓試種西域的棉花，十株只有一兩株成活，棉籽也少。還好護送馬氏和蔡四郎去羈縻州的人幫我尋到了當(dāng)?shù)赝寥说拿藁ǚN，才能順利種出棉花?！?/br>
    早在漢代時，西域就有棉布出現(xiàn)，但棉花一直沒有傳入中原，到唐朝時，嶺南道邊境也開始有人種植棉花，南方諸州偶爾會有棉布進貢，棉布被王公貴族當(dāng)成稀罕珍品?？稍谥性?，棉花依然頂著“白疊子”的名頭，充當(dāng)達官貴人花園中的觀賞花草，沒有得到重視。

    豪富人家自有錦緞絲綢、貂裘皮襖，老百姓穿不起絲織品，冬天大多以麻布御寒，軍中將士的冬袍，也是絲麻所裁。

    宋元之時棉花陸陸續(xù)續(xù)傳入中原，元朝曾大量征用棉花，但南北老百姓廣泛種植棉花，還是明初時候的事。

    以上從陸路和海路傳入中原的粗絨棉花產(chǎn)量低，質(zhì)量差，后來逐漸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