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披一件錦袍，走到外間廊檐前。

    白玉階下人影幢幢，十幾個金吾衛(wèi)手執(zhí)橫刀，神色緊張，但沒有和人打斗，一路且走且退，似乎忌諱著什么。

    待到他們圍著的人走到燭影下，武皇后一眼認(rèn)出，那個面色冷厲、氣勢如淵水深沉的男人，是她的小兒子李旦。

    他仍舊穿著婚宴上的那身錦袍，手里握著一把長刀，緩緩登上石階，刀尖劃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鮮血順著刀刃蜿蜒，觸目驚心。

    他是二圣的嫡子，又孤身一人進宮，肯定不是來行刺作亂的。金吾衛(wèi)們畏懼他的身份，更畏懼他此刻遇佛殺佛的兇狠冷漠，不敢傷他，也不敢卸下他手中的利器，面面相覷，左右為難，最后只能把他牢牢圍在中間，防著他暴起傷人。

    羊仙姿擔(dān)憂道：“殿下，可要喚醒圣人？”

    武皇后搖搖手，命使女推開宮門。

    眼看李旦逼近主殿，金吾衛(wèi)們不敢再讓他上前，呼喝道：“相王莫非要驚起二圣不成？”

    他們不敢說謀反二字，一旦這個罪名扣到李旦頭上，死的絕不是李旦，而是在場的其他人。

    李旦停住腳步，目光越過重重人影，直直看向殿中的武皇后。

    羊仙姿提著八角宮燈邁出朱漆門檻，金吾衛(wèi)們看到武皇后示意他們退下，立刻收刀，紛紛退去。

    武皇后細(xì)細(xì)打量李旦幾眼，神情溫柔，“怎么深夜進宮？”

    哐當(dāng)一聲，李旦隨手把沾滿血跡的長刀擲在海獸葡萄紋地磚上，平靜道：“我殺了武三思。”

    廊下靜了幾息，眾人倒吸一口冷氣。

    武皇后面色不改，淡笑道：“為什么殺他？”

    李旦眼底黑沉，“他動了不該動的心思?！?/br>
    武皇后沉吟片刻，點點頭，看也不看鮮血淋漓的長刀一眼，“殺了就殺了，不必來回我。”

    李旦靜靜看著她。

    武皇后忽然明白過來，斂起笑容。她微笑的時候和普天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婦人沒什么不同，一旦收起笑容，便變成了那個言笑間誅滅幾朝老臣、能夠在朝堂上震懾群臣的天后。

    她冷笑著道：“你懷疑我？”

    “母親?！崩畹┖鋈淮筇げ缴锨皫撞剑従彽?，“你想要從我身邊拿走什么，盡管拿，我不在乎，唯獨不能碰她。”

    他頓了頓，輕聲道：“我只有她了?！?/br>
    平淡的語氣，仿佛只是閑話家常，卻字字發(fā)自肺腑，暗藏冷冽決絕。

    如果裴英娘不在了，他的人生，大概只剩下一片荒涼，他將冷眼旁觀親人們自相殘殺，隨波逐流，麻木不仁。

    夜風(fēng)送來秋日的清寒，李旦身上濃重的血腥味讓武皇后的眉頭皺得愈緊。

    她知道李旦說的是誰，也猜到武三思做了什么蠢事，那個滿腦子只有酒色的從侄，果然還是按耐不住了。

    有些男人就是如此幼稚，無法從其他方面戰(zhàn)勝對手，就企圖以這種最下流的方式征服對方，以期報復(fù)。

    沉默半晌后，她說：“武三思沒有經(jīng)過我的準(zhǔn)許，我不知情?！?/br>
    李旦對她沒有任何威脅，而裴英娘對她來說用處很大，她不必和最小的兒子鬧僵。

    “現(xiàn)在不知情，不代表以后?！崩畹┪⑽⒁恍?，雙眸在夜色下閃爍著孤注一擲的決然，“但愿母親把我今天說的話一直放在心上?！?/br>
    他鄭重行了揖禮，轉(zhuǎn)身離開。

    長靴踏過白玉石階，留下一串模糊的腳印，血腥氣縈繞在階前，徘徊繚繞，久久不散。

    武皇后懷疑武三思的血是不是流光了，李旦絕不會一刀送他上路，那太仁慈了。

    羊仙姿神色忐忑，緊張地看著李旦遠(yuǎn)去的背影。

    武皇后搖搖頭，“無妨，派人打掃干凈，安置吧?！?/br>
    入帳前，她吩咐羊仙姿，“明天派幾個醫(yī)者去武家，武承嗣如果還能喘氣，即刻讓他進宮見我，爬也得爬進建福門！”

    羊仙姿疑惑道：“不曾聽說武尚書患病……”

    武皇后笑而不語。

    宮門外，楊知恩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松口氣，迎上前，“郎主。”

    李旦道：“去武家。”

    他走向被扈從們緊緊簇?fù)碓谥虚g的牛車，掀開簾子。

    涼風(fēng)吹拂進車廂，躲在斗篷底下的裴英娘僵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

    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的時候，先睡一覺好了。

    反正她睡著了，李旦別想吵醒她！

    斗篷明顯翻動過，幾縷墨黑發(fā)絲漏出來，鋪灑在衾被上，車廂里的軟枕、隱囊也有被人挪動過的痕跡。

    李旦笑了笑，躍上牛車，攬起“昏睡”中的裴英娘，輕輕擁住。

    如果他還是兄長的話，經(jīng)過今晚的驚嚇，被他這么摟著安慰好像沒什么不對，但是他剛剛都說了那樣的話了，竟然還敢抱她？！

    裴英娘心里胡思亂想著，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動不動，任李旦抱著，感受到他身上有刺鼻的血腥味，更不想睜眼了。

    他真把武三思?xì)⒘恕?/br>
    算了，殺了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牛車停在一處里坊前，守衛(wèi)的武侯在外面低喝：“何人犯禁？”

    車窗外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武侯拔刀的聲音陡然停下來，接著聽到坊門大開，親衛(wèi)們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李旦放下裴英娘，為她掖緊斗篷，“別怕，我馬上送你回去?！?/br>
    等他走了，裴英娘偷偷摸摸瞇縫著眼睛朝外打量，確定李旦沒偷偷躲在一邊看她，才睜開眼睛，趴在車窗上往外探看。

    夜色深沉，二十幾名佩刀護衛(wèi)靜靜守衛(wèi)在牛車外邊，李旦的身影快速穿過坊門，看不見了。

    裴英娘坐回車廂，攏緊斗篷，認(rèn)真地思索，自己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武三思已經(jīng)死透了，她沒心思去想今晚的事，腦海里翻來覆去，一直重復(fù)著李旦剛剛說的那幾句話……

    她總算明白李旦一直以來的壓抑隱忍從何而來。

    她下意識忽略此刻的尷尬處境，暗暗回想李旦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態(tài)度的。

    她兩世親緣單薄，沒有和真正的兄長相處過，說起來，會不會是因為她有時候太依賴他了，他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