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帝王，死后怎能受那樣的委屈……

    皇帝坐擁天下，舍不得手中的權(quán)力, 都愛追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昔日漢武帝如此，太宗也如此。

    李治卻不信這些, 時不時有婆羅門神醫(yī)和各地方士向他進(jìn)獻(xiàn)修仙之術(shù), 他一概不信, 命人逐走方士，不許他們再踏進(jìn)大明宮一步，笑言：“世上若真的有長生不死之人, 古往今來，怎么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他看淡生死, 常年臥病, 也沒有失去平常心, 連喪葬之事都要求一切從簡。

    女皇沒有照辦，她命李旦主持工程, 征集了數(shù)十萬役夫和軍士挖開山腹，修建乾陵，修成的陵園氣勢磅礴，雄偉壯麗。

    死后如何……她不在乎, 但是她不能讓李治如裴英娘所說，若敖鬼餒……

    女皇丟開看到一半的奏本，似笑非笑，“十七娘，你總是能把國事變成家事?！?/br>
    裴英娘肅容，行了個鄭重的稽首禮，額頭叩得通紅，“母親……對我來說，這就是家事，我沒有您的雄心壯志，我只關(guān)心我的家人。”

    “家人？”女皇笑了一下，飽含嘲諷。

    裴英娘眼眸微垂，沒有因為女皇笑聲中的不屑而變色。

    女皇沉默了一瞬，“十七娘，你恨朕嗎？”

    她的兒子們都恨她，世家顯貴恨她，皇室宗親恨她，全天下的男人們都恨她，恨她竟然敢以女子之身稱帝臨朝，無情踐踏他們的尊嚴(yán)。

    裴英娘抬起眼簾，“母親，當(dāng)年是您把我?guī)нM(jìn)宮的，我不恨您?！?/br>
    八歲的小娘子，即使心智成熟，逃出裴家，就真的能從此海闊天空了？不過是絕望之下孤注一擲而已。

    沒有父兄族人庇護(hù)，沒有母親接應(yīng)，官府的人找到她，肯定會把她送回裴家，她是裴玄之的女兒，生死掌握在裴玄之的手上，八歲的她懂得很多道理，卻無法保護(hù)自己。

    風(fēng)雪中她摔了一跤，遇上人到中年依然風(fēng)韻猶存的女皇，自此踏入深宮。

    女皇笑著看裴英娘一眼，道：“只因為朕救過你？”

    這些天，數(shù)不清的人圍著她讒言奉承，言語中滿是對她的仰慕尊崇，裴英娘不說敬仰，只論舊情？

    她當(dāng)初帶她進(jìn)宮可不是因為同情，完全是利用而已。

    裴英娘一攤手，坦率道：“母親的恩德，我一直記在心里?！?/br>
    “即使我想拿你去換執(zhí)失云漸的忠心？”女皇抽出一本薄薄的絹書，“他聽說你還活著，似乎沒有死心?！?/br>
    突厥復(fù)辟，執(zhí)失云漸鎮(zhèn)守草原，無暇南下。女皇其實也不想召他回來，她需要一個會打仗、能擋住西北游牧部落南侵的將領(lǐng)，這個將領(lǐng)最好為他所用，和宗室勢同水火，不會打著扶持宗室的旗號領(lǐng)兵叛亂。

    現(xiàn)在執(zhí)失云漸符合這些要求，他愛慕裴英娘，雖然最后沒有得手，讓李旦和裴英娘給騙了，但他已經(jīng)和李旦決裂，不可能重修舊好。

    沒有男人能容忍其他人覬覦他的妻子。

    執(zhí)失云漸不必返回洛陽，只要好好守著長安北邊，把突厥人擋在賀蘭山之外就夠了。

    裴英娘面不改色，直接問：“那母親還會把我送出去嗎？”

    為了把執(zhí)失云漸摘出去，她和李旦費了不少功夫，執(zhí)失云漸還殺了幾個鼓動他起兵擁護(hù)李顯的將官，以減輕女皇的懷疑。

    女皇出于利用執(zhí)失云漸的目的，將信將疑，沒有深究。執(zhí)失云漸雖然驍勇善戰(zhàn)，終究只是個純粹的武將，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烈日炎炎，殿內(nèi)照得一片明亮，光斑如水一樣緩緩流淌，鎏金博山爐噴吐出裊裊青煙。

    女皇移開目光，看著水晶簾下繚繞的青煙，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不會?！?/br>
    帝王乃孤家寡人，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以信任。女皇提防著所有人，她并沒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她很享受這種屹立巔峰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的她，既不信任李旦和李顯，也不信任武家子弟。

    她當(dāng)然會把皇位傳給李旦，這天下遲早要還給兒子。

    但是不能讓李旦過得□□穩(wěn)，否則大臣們?nèi)肯蛑畹?，置她這個女皇于何地？

    想要平衡朝堂上的勢力，她必須扶持幾個新人，既不屬于宗室，也不是武家人，讓兩邊都防備，三足鼎立，誰也沒法占上風(fēng)。

    而所有人最后都得聽她的。

    讓他們?nèi)ザ钒?，最好斗一個你死我活，這樣他們就沒有心思密謀推翻她。

    女皇心中已有決斷，接著批改奏章。

    裴英娘從內(nèi)殿告退出來。

    上官瓔珞頭戴紗帽，身著鐵銹色男式圓領(lǐng)袍，等在回廊深處。

    “陛下要設(shè)立控鶴府?！卞e身而過的時候，她輕聲對裴英娘說，“千金大長公主正在為陛下搜羅男寵?！?/br>
    裴英娘從她身邊走過，向她頷首致意，神情平靜，沒有一絲波動。

    控鶴府是女皇豢養(yǎng)男寵的地方。

    女皇無法容忍李旦的聲望太高，也不想讓武家子弟踩到李旦頭上，她需要再扶持一批親信。

    裴英娘走下玉階。

    幾方勢力此消彼長，誰也不能徹底把誰壓倒，錯綜復(fù)雜，互相對立，才是女皇樂于見到的。

    帝王的御下之道，說來說去，最終就是平衡朝堂，確立自己的無上君權(quán)。

    所以有時候上位者明知有些大臣是jian佞，仍然會重用他們，只要他們對自己的統(tǒng)治有利。

    玉階剛灑過水，濕漉漉的，木屐踏在石磚上，噠噠響。

    幾名錦衣繡服、腰挎玉帶的武家子弟迎面拾級而上，周圍奴仆宮婢簇?fù)?，排場很大?/br>
    為首的俊秀男子看到裴英娘，瞳孔微微一縮，停下腳步，“殿下?！?/br>
    裴英娘掃他一眼，心里疑惑，他臉上的刀疤到底是怎么除去的？

    蔡凈塵掃一眼左右，其他武家子弟面面相覷，畏于他的氣勢，不敢多問，訕訕一笑，抬腳走開。

    裴英娘繼續(xù)往下走。

    蔡凈塵手扶佩刀，長腿往下連跨幾步，搶到裴英娘身前，他記得她穿不慣木屐，玉階才灑過水，怕她摔倒，走路時余光一直注意著她的動作。

    裴英娘低嘆一聲，環(huán)顧左右，蔡凈塵玉面修羅的名聲流傳得很廣，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