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來就不來？”四爺冷笑一聲道：“人家現(xiàn)在可是三岳門的大當(dāng)家，哪里還會把夏家放在眼里！老六葬禮上大家也都聽見瞧見了，好一句‘老死不相往來’，是他自己要斷干凈的，可不是我們逼他！”

夏思源道：“老四！你少說兩句罷！老八這些年可沒虧待過你，兩年前你在得月樓跟嚴(yán)大帥搶粉頭的事，還不是他給你擺平的？要不然你能有命活到現(xiàn)在，還提什么分家產(chǎn)的事？你自己摸摸良心罷！”四爺遭了一頓搶白，自覺臉上無光，悻悻的道：“他又安什么好心了？怕是早就想看我的笑話……”夏思源不耐煩的打斷他，道：“你閉嘴罷！”

屋子里靜了一會，只聽見煤油燈燃燒的孜孜聲，火焰仿佛跳動了一下，五爺默默走過去，剪掉了一點燈芯。

“六哥兒，你來?！毕乃荚磁矂恿艘幌律碜樱锹渲幸粋€瘦弱青年顫巍巍地伸出了手。

“三叔公?！绷鐑捍怪酆?，在他身邊站住了。他個頭不高，眉毛是淡淡的黛色，皮膚是透明的瓷白，眼角微吊，鼻梁秀挺，很有幾分陰柔的美。

夏思源道：“你也算是老六的兒子，老八又是你親叔叔，你說說?！绷鐑旱椭^，胸口安靜的一起一伏。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投下半圓的陰影，像一把小小的扇子?！拔覜]意見。就依各位叔叔?！彼穆曇糨p而柔，表情卻很淡漠。五爺突然開了口，問道：“最近沒見到小九，他……他還好罷？”六哥兒回答了：“暫時送他去了謝家，托您的福，一切都好。”五爺點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了一緊，喃喃自語一般的重復(fù)道：“那就好，那就好……”

七爺是個急性子，天生和五爺不是一路人，這時候插口道：“三叔，單子您是看過了，六哥兒也說沒意見，就給拿個主意罷，這家遲早是要分的?！彼臓斚袷腔盍诉^來，連忙附和著：“是是，老七說得對。這事宜早不宜遲！”幾個小輩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他們與六爺又是隔了一層親的，不過是個半生不熟的地步，范不著在這件事上心懷愧疚。

夏思源嘆了口氣，惋惜似的看了一眼六哥兒，道：“好罷！你們要散，那就散了吧！老七，這單子是你抄來的，你來念。”

七爺接過了羊皮紙，清了清嗓子，就著昏暗的火光一字一句的念起來?！坝浽谙募颐碌呢敭a(chǎn)共有同福商行、同心百貨、同盛貿(mào)易、另有法租界的里弄三條、公共租界的公寓五棟、南京房產(chǎn)兩處、公債二十萬、美元債券五萬，銀行存單三十萬。”四爺聽進耳朵里，卻從鼻子往外哼了一聲，他早就知道老六的家業(yè)大，卻料不到竟大到了這個地步。他在同福商行做著名不副實的經(jīng)理，只知道大概一年的流水有五六十萬——這已然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

夏思源道：“行了，就按照你們的意思分。老四在同福做事，就拿同福了，老五老七你們自己分租界的房產(chǎn)。同心給老大家的正桓，同盛給六哥兒，南京的房產(chǎn)給老三家的正兮，款子分給幾個沒成家的。債券繼續(xù)存著，等老六家的小九成年了劃到他名下。”他一番話說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又道：“你們誰還有意見，趁早當(dāng)面說出來，我一把年紀(jì)了，不陪你們折騰！”

他說了話，別人就不敢說，滿滿一屋子的夏家人，這會兒倒是心齊的——都忙著在肚子里計量！過了一陣，約莫是算的七七八八了，四爺?shù)溃骸罢瘴艺f，那債券也應(yīng)該分了。你們不知道，老六這些年攢了不少私房錢，光小洋樓就值個三十萬，還有那棲鳳園，里面的碟子都是玉做的，這些加一塊怎么也有個一百來萬，將來還不都是十三哥兒的……”

他話還沒說完，一只茶杯就扔了過來，正好落在他腳下，摔了個粉碎。只聽得夏思源冷笑道：“老四，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了！我今天把話擺在這兒，六奶奶帶來的嫁妝，你一個子兒也別想。至于棲鳳園，那是你二哥的心血，你們誰敢動！”

七爺見老頭子動了怒，連忙和起了稀泥，道：“噯！老四不過是開個玩笑，大家伙別當(dāng)真了。三叔說的在理，本來就是九哥兒的東西，我們怎么好動呢！”四爺心有不甘，但苦于孤軍奮戰(zhàn)，撐著臉皮爭辯了兩句，也只得作罷。

隔了幾分鐘，眾人都沒了意見，夏思源便對身邊的六哥兒道：“你今年該有二十二了罷？”六哥兒點著頭道：“是?！毕乃荚吹溃骸耙菜惆氪蟛恍×耍阕约耗脗€主意罷。是要帶著九哥兒一塊過，還是自己過。謝家那邊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你若顧不過來，我就把九哥兒帶回蘇州。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上幾年，總不會虧待了那孩子。”

六哥兒抬起頭，目光熒熒地道：“我?guī)е　毕乃荚绰犓f的堅決，不由很是感慨，伸手撫了撫他的發(fā)，緩緩點頭道：“好孩子！”可這樣一個好孩子，卻有人謀他的財產(chǎn)，笑他的出身，說他的閑話。夏家走到這一步，就像一棵大樹爛到芯子里去了，拖得一天是一天。他老了，管不到上海的閑事，散了就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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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回上海

?　　X月X日。陰。

今日是我人生中最值得慶賀的日子！一個屬于我和君怡的生命誕生了！我們親愛的孩子！

我從未這樣歡喜過。上午九點鐘笙兒從醫(yī)院捎來了消息，我沒等他說完就奔出房門，大約在庭中跌了一跤。拓兒說那場面蠢極了，可這與我內(nèi)心的快樂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這個家已經(jīng)許久沒有值得高興的事了。這樣一個可愛的生命到來，就像寒冷的夜終于等到了第一縷陽光，我恨不得將這個消息告訴路上的每一個人！

孩子！從今天起，你就是夏家的珍寶，我的珍寶！

——夏樸日記

夏殊言踏上站臺的時候，正趕上初冬的第一場雪。他放下手中的行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慢慢的吐出去，在眼前吹出一團淡淡的白色霧氣。好冷。他想。然而他又覺得這冷很有格調(diào)，并不像南京一味的凍人，而是綿柔的，環(huán)繞周身的，仿佛能穿透骨骼的冷。他打了個哆嗦，緊了緊大衣的領(lǐng)口，開始在站外攢動的人頭中尋找熟悉的面孔。

不多會，一個身穿粗呢大衣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正是夏公館的司機何寶山。他籠起了雙手，朝他大喊一聲：“寶山哥！”何寶山仿佛生有雷達，立刻聽見了夏殊言的聲音，他奮力撥開洶涌的人潮，很快來到他面前，面帶欣喜之色的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二爺，才多久不見，你可又長高了！”

何寶山今年二十五歲，長著一張圓圓的臉，一雙圓圓的眼睛，看著不大像司機，反倒像個公司職員。他是夏家奶娘的兒子，從小長在夏公館，因此與夏家兄弟感情親厚，像親人多過像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