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抬頭。

他穿著高中校服。陸齊安認識這件校服，市十六中，教學(xué)質(zhì)量在市內(nèi)十幾所高中里是墊底的，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籃球，曾經(jīng)是他打市聯(lián)賽時的強勁對手。

別墅里會穿校服的人，只可能是傅嘉了。

陸齊安說：“借過?！?/br>
備用樓梯凈寬小得可憐，傅嘉堵在梯階上，讓他沒辦法通行。

傅嘉沒動。

陳嫂聽到了聲音，趕緊跑過來?？吹礁导?，她眼睛都瞪圓了：“我不是讓你擦一樓嗎，怎么跑到這里來？快讓開?！?/br>
傅嘉還是沒抬頭，但動作停了下來，雙手撐著地板。

陸齊安居高臨下，能看到他的后頸，還有削瘦的背上凸起的肩胛骨。

陳嫂：“傅嘉？”

傅嘉終于有反應(yīng)了：“不好意思，腿麻了，等會啊?！?/br>
他抬起頭，跟陸齊安對視。

那是一雙光線照不進去的眼睛。

陸齊安心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他明白自己是做了一個不對的比喻。有哪雙眼睛照不進光線？但傅嘉的瞳孔顏色太暗了，配合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從沒被照亮過。

“我走另一個樓梯?！标扆R安轉(zhuǎn)身。

陳嫂攔住他：“快別，我叫他讓開，傅嘉，快點讓開啊?！?/br>
傅嘉揉著自己的小腿：“不行，還是站不起來，要不你就這么從我身上跨過去吧，我不介意。”他笑了笑，露八齒。

陸齊安擰起眉頭，沒回答。

傅嘉做了個怪表情，挑起眉毛，嘴角往下撇，像是在說：“要怎么辦呢？”

陸齊安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陳嫂，你為什么讓他打掃衛(wèi)生？”

陳嫂和傅嘉都愣了。

“我……”陳嫂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因為，我每天都會弄到很晚，他想幫我，所以……”

陸齊安打斷她：“他是姑父的客人，讓他幫你打掃衛(wèi)生，實在說不過去，如果我向姑父說明這件事，他應(yīng)該會辭退你?！?/br>
他說得很漂亮：“姑父的客人”。

陳嫂的眼神變得驚恐。

傅嘉蹭的從地上站起來，比跳高運動員還要迅速。他側(cè)過身，緊貼著墻壁，示意陸齊安過去：“現(xiàn)在好了，請過吧?！?/br>
陸齊安一言不發(fā)，下樓離開。

留在原地的陳嫂和傅嘉良久不語，好半天陳嫂才說：“你都聽到了吧，以后別去客廳，出入都走后門?！?/br>
傅嘉嗯了一聲。

陳嫂看著他，那種類似悲憫的東西又出現(xiàn)在她眼里了。

傅嘉最恨這種眼神。人們就是這樣看路邊被遺棄的小貓小狗的，但他們只是看看，痛快地可憐一遍，就轉(zhuǎn)身離開。

陳嫂說：“以后不要再幫我做事了。”

傅嘉沒反應(yīng)。

陳嫂猶豫了片刻，把手輕輕搭在他肩上：“你想不想搬出去？”

傅嘉很果決：“不。”

他絕對不要搬出去。

他還沒輸。

傅嘉八歲被父親接回家，從那以后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就只有幾個片段。

父親的別墅很大，一樓有一排傭人房，父親牽著他，說：“你先在這呆一會。”

這一會就是十年。

他在清潔阿姨陳嫂的房間里生活，好像是別墅的老鼠一般，父親、父親的妻兒見了都會遠遠避開。

陳嫂的兒子每晚都會過來蹭飯吃，他會拿煙頭燙傅嘉的手，并且威脅他不準喊痛，如果不小心叫出聲了就會再多燙一根。最要命的是他抽煙時陳嫂剛巧走過來，那時候他就會把傅嘉的手當(dāng)成煙灰缸來用，讓傅嘉把燃著的煙頭攥在手心里藏起來。

回憶時，這個片段總會排在前頭，反復(fù)回閃無數(shù)次，將傅嘉折磨夠了才到下一個。

那是一個陰云密布的天氣，傅嘉躲在庭院里吹自己手上剛被燙出來的傷疤，聽到屋子那邊有孩子的笑鬧聲。

一個小男孩說：“齊安哥，我想要你幫我抓只蜻蜓！”

另一個男孩聲音故作老成：“好，你在這里等我?！?/br>
接下來，是人推開屋門，走過花園，草木劃過衣物的刷刷聲。聲音停止時，傅嘉驚恐地看著那個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的男孩。

不過對方顯得很鎮(zhèn)定，對他并不在意，捉蜻蜓才是重點。

他開始撲蜻蜓，蜻蜓也開始撲來撲去，陽光在這一刻開始變得不符合邏輯，隨著男孩的動作閃爍。不過這畢竟是回憶，因為是回憶，所以才被傅嘉付出所有想象力去美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蜻蜓猛地撲到傅嘉這邊來，他下意識就伸手抓住了。

男孩停住動作：“能把它給我嗎？”

傅嘉一疊聲：“好……好的。”

他伸出手去，男孩將手伸過來，抓走了蜻蜓，遞回來一個創(chuàng)口貼。

卡通造型，海綿寶寶。

傅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的手上有傷?！蹦泻⒄f完，便帶著蜻蜓走了。

傅嘉恍惚地將創(chuàng)口貼的包裝撕開，貼在自己手上。他的動作笨拙，還讓膠帶部分相互粘在了一起。但最終還是成功讓它覆蓋在傷口之上。

回房間后，陳嫂看了他兩秒，突然變臉大吼：“這東西你從哪里搞來的？”

她抓起傅嘉的手，又驚又怒的看著他手指上纏繞著的海綿寶寶創(chuàng)口貼。

傅嘉笑了一下，沒說話，想就此含糊過去。

陳嫂抬起手，啪的一聲，巴掌落在傅嘉的臉上。

她常年做清潔工作，手上厚厚的全是老繭，打得傅嘉在原地晃了晃，連叫都叫不出來。

“你怎么可以偷楓楓的東西！”陳嫂怒斥。

“我沒有……”傅嘉不敢看陳嫂冒火的眼睛，只是小聲辯解。

“你還說謊，我今天分明看到楓楓身上有這種創(chuàng)口貼，又沒人給你買，不是偷來的還是怎么來的？”陳嫂拎著傅嘉的衣領(lǐng)子，把他帶到墻角罰站，“太太讓我盯著你果然沒錯，要再敢偷楓楓的東西，我就打斷你的手！”

傅嘉眼神空洞，只是喃喃地說：我沒有……

第3章

他要制定計劃了。

傅嘉邊洗盤子邊想。

他周末放假會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餐館里打工。這份工作從他剛滿十六歲時就開始，兩年時間，已經(jīng)攢了一筆小小的積蓄。

他有一張卡，他的父親林慶會定期往上打錢，但這張卡捏在陳嫂的手里，傅嘉就算想從這里拿走一毛錢，也要跟陳嫂說清楚錢的去向。而陳嫂會一五一十地記錄，定期拿給陸婉卿看。

黃昏下班，傅嘉在大街上游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了六中。

這所高中跟十六中就差了個十字，但六中是全國名校，十六中則臭名遠揚。

學(xué)習(xí)是傅嘉最頭疼的事，他八歲才開始上小學(xué)，此前從沒接受過任何教育，一路都讀得異常吃力。同學(xué)們普遍比他小兩歲，學(xué)習(xí)卻總是百倍勝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