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再輕簡了行囊，上了輕舟。

    延順病得稀里糊涂的，我同雅碧攙了她上舟船，幾乎把自己的腰累斷了。舟子披青綠蓑衣，戴茅草斗笠，容色十分年輕，笑嘻嘻的，道：“幾位也是從長安來吧？”

    我沒心思敷衍，“哼”了一聲。

    舟子道：“咱們劍南少有如此多外來人！真新鮮！”

    他長篙點(diǎn)著岸，岸邊蒲柳風(fēng)篩，窸窸窣窣萬籟有聲。輕舟載著我們自金堂南下，一夜飛渡，直到了金水。我們?nèi)齻€(gè)都沒坐過船的，暈得天旋地轉(zhuǎn)，恨不得把自己的胃給吐出來。我看延順臉色白得像死人，閉上眼幾乎沒了呼吸，嚇得魂飛魄散，摟了她，將她頭挪到我腿上，用蘸了清澈江水的絲帕敷在她額頭上。

    舟子在月亮升上去的時(shí)辰里唱起了歌，劍南道這邊的話我聽不懂，語調(diào)很是清脆利落，蕩在千巖萬壑、淙淙河川間，有種白云出岫的瀟灑洗塵意味。翌日清晨便到了金水，我強(qiáng)撐著自己下舟已經(jīng)是勉為其難，更別說病中的延順和那死沒用的雅碧。好在岸邊有人專門做這檔子生意，我付了些碎銀，他們便用急火火地抬了延順和雅碧下來，將我們安置在客棧里。

    我腦子還沒轉(zhuǎn)清楚，蓄胡的官員便來同我打官腔了。問我何許人，自長安哪里來，是什么身份。他捻著自己精心保養(yǎng)的胡須，神氣地同我說，自從皇帝入了蜀，他們這些管人流的官員就得多用些心思了，畢竟是陛下駐蹕之所，不能讓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壞了風(fēng)氣。

    我聽他說得好笑，便取了文書，官員漫不經(jīng)心看了，看完嚇得文書都掉了，擠得滿臉都是笑，道：“原來是老丞相的千金！”

    我疲憊地?fù)]揮手，道：“你搞輛車來，把我們送到成都去?！?/br>
    ☆、【章八 鹿鳴】01

    錦城繁華，織錦披羅的好不熱鬧，街市珠璣羅綺盈滿，密密匝匝如蜀繡花鳥鋪陳。我坐在馬車?yán)?，總算到了平原區(qū)，馬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行進(jìn)著。可即便如此，我也沒閑心打起簾子四下望，只因延順實(shí)在病得太重了。

    幾次我都擔(dān)心她死了，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便惶恐地叫道：“李延順！李延順！”

    她倦極地開眼，柔聲問：“怎么了，阿曇？”

    我便握了她的手，幾乎要哭出來。她微笑著寬慰我道：“我沒事的?！笨上o論是慘白暗淡的臉色，還是虛弱無力的聲調(diào)都無法為這話做出保證。被我鬧醒了，她再睡不著，輕輕點(diǎn)頭說：“雅碧，你將車?yán)锏男『熥永_些。”

    雅碧照她吩咐動作，窗戶洞開，漏下一方青青的天，雪白翅膀的蓑羽鶴背負(fù)著青天，乘浩蕩春風(fēng)斜上天涯。延順溫和道：“錦城這邊天色比長安明亮些。”

    我替長安爭辯道：“你是在長安城里悶久了，出來一看，覺得新鮮；我瞧著都差不多呢?！?/br>
    她輕輕地笑，再說：“好啦，你最有道理了?！庇秩崛岬匾粐@氣，唇齒間仿佛含著重疊的絲綢，囁嚅含糊道：“不知道人死了會變做什么……我那小兒子這一世干干凈凈來，清清白白去，閻王爺大約憐惜他，許他下輩子做個(gè)富貴閑人，一輩子不曉事，只享福；可與是個(gè)呆子，下輩子要是能伶俐些便謝天謝地了……我誰都不要再遇上……但又舍不得他們，索性求著閻王爺讓我投胎做一只候鳥，春天在北方看那時(shí)候天底下最伶俐的人在大明宮殿上口吐蓮花地應(yīng)答，入了秋便飛到南方去，看水鄉(xiāng)里的富貴公子蕩舟在殘荷間同他四五個(gè)如花似玉的丫鬟嬉鬧調(diào)笑……”

    她眼神幾乎渙散了，眼淚怔怔地淌了下來。錦城的春風(fēng)嗖嗖鉆進(jìn)車廂里，我握緊她的手，抱著她一言不發(fā)。

    “阿曇，我好想范呆子啊……”延順哭得一塌糊涂，“我那個(gè)可憐的兒子……我的兒子啊……我想見阿娘……”

    雅碧在一旁很應(yīng)景地也哭出來了，我想著，我不能再哭了，一車子人抱頭痛哭成什么樣子？況且枕壺還好好的，我也沒兒子，不像順順，一路上吃了這么多的苦，臨到成都了才將自己淤積的情緒傾瀉出來。

    “我想見阿娘……”延順恍恍惚惚，到后來只剩了這么一句話。

    我抱了她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馬上帶你去青城山見皇后娘娘?！?/br>
    皇帝這個(gè)職位，怪道人人都想做。他被叛軍打得落花流水，連長安城都丟了，倉皇地卷了鋪蓋逃到劍南道這邊來，這邊的人反倒夾道歡迎，恨不得他常住下去才好。夾了尾巴逃到這里也不知收斂，竟老早在青城山上敕造宮殿，如今已是煌煌大觀，很有皇家氣派了。

    “上清宮？”我嗤笑道?！八尴赡?？”

    替我們趕車的車夫聽了我這話，很是惶惶道：“夫人，萬不可亂說話?！?/br>
    我懶得理他，默然坐了，偏頭看延順。她料想到今日要見爹娘，勉強(qiáng)至極地坐起身來，讓雅碧替她梳了妝，盤了簡單發(fā)髻，面上搽了些胭脂，不那么白得嚇人。馬車沿著盤山道上山，到了宮殿偏門口緩緩?fù)Ｏ?，我與雅碧扶了延順下車，她幾乎把身子癱軟在我身上了。

    宮門口幾位紅妝的宮娥肅立，見了延順跪下行大禮，道了吉祥。我性子急，問：“皇后娘娘呢？”小宮娥道：“在宮里等著殿下呢！”

    她們也見得延順實(shí)在沒力氣，便招了十六人抬的懸空座來，延順歪歪地坐在上頭，容色極疲倦。我隨座駕入了內(nèi)宮，見皇后在院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延平咬著手指頭一個(gè)勁兒張望。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黑點(diǎn)，小娃娃蘸了口水的手指一點(diǎn)，道：“順順jiejie回來了！”

    她們母女姐妹相見，自然是大哭一場。我在金水下舟時(shí)，便已將延順那孩子的事寫了信托快馬迢遞而來，如今相見，諒來皇后也好、延平也罷，都不會提及只言片語。

    交付了順順，我也了卻一大樁心事，身體軟得不成樣子，只想找個(gè)柔軟處躺下睡他個(gè)地老天荒?；屎蟊е禹樋薜闷饎?，我也不打算辭行了，只將小延平拉到一邊，說：“你jiejie身子太弱了，你們好生養(yǎng)著點(diǎn)?！?/br>
    延平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圈兒，說：“阿曇jiejie，你好久沒來找我玩了?！?/br>
    我以前嫌棄她是個(gè)只會掉涎水的小屁孩兒，同嫩嫩一樣的年紀(jì)，沒有嫩嫩一半懂事。如今想來，嫩嫩畢竟是個(gè)小妖孽，不能拿他當(dāng)標(biāo)準(zhǔn)衡量一般的小孩兒，這對普通小孩兒極不公平。你看優(yōu)澤十一歲的人了，遇事沒有嫩嫩一半冷靜。想通此節(jié)，我聲音十分柔和，向延平道：“阿曇jiejie真是忙暈了頭，過些天來找你玩呀！”

    她抱住我的腰，乖乖地?fù)P起小臉兒說：“要保證哦！”

    我道：“保證！保證！”忽想起什么，又問：“我們優(yōu)澤住在哪里，你曉得嗎？”

    “哼，”小公主精致地鼻子皺了皺，“優(yōu)澤那個(gè)王八蛋?！?/br>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