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路還長，遠遠沒到終點。生命無比鮮活，并且茂盛。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如此強烈地渴望活下去。

然而身體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熟悉刻骨的臉。他知道，舊夢還在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還是不愿醒來。如果他有下一個一生，他還是愿意稀里糊涂地、義無反顧地、沉默不語地、死心塌地地，把它系在那一個人的身上，哪怕沒有回響，哪怕無法擁抱，他也只能這樣心甘情愿，別無他法。

夢里，他看到雪山逶迤，風(fēng)霜漫天。他趴伏在一個瘦削而溫暖的背上，顛簸著，帶著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去。他看到那人深栗色的發(fā)梢上，綴著一片潔白的雪花。

溫暖……他分明是在夢里……

“別睡，再堅持一下。我?guī)慊丶摇！?/br>
天光刺破蒼穹，照耀在大地。

冰天雪地里，他恍惚間，好像聽見了神的聲音。

第42章春醪（1）

喻宵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頭昏腦漲，渾身酸疼，不知今夕何夕。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得無垢，如同他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多雄拉山，安靜且沉悶。直到一縷裹著暑氣的風(fēng)自窗外拂過他的臉頰，他才撿回了一絲活著的實感。

這一絲微弱的實感在他的目光觸及顧停云熱切的雙眼時，忽而又如風(fēng)般飄散了。喻宵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從高聳的雪堆轟然崩塌開始，到天地間闃寂一片，再到被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巍峨的雪山，聽到那個他日夜思念的聲音為止。夢的結(jié)局太美，他從未有過這般的幸運，所以只能認為這是一場生命終結(jié)前的幻夢，是他從人世間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

直到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再次聽到那個聲音。

“謝天謝地，你沒事?！鳖櫷Ｔ圃谒呡p聲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好久?！?/br>
丟失的時光一寸一寸地沉淀在長久的寂靜里。一呼一吸之間，是從前錯過的成串的四季。

暮色漸起，天邊亮起一顆星星。而顧停云主動擁抱的人終于也伸開雙臂回抱住他，比任何一次擁抱都要熱烈、都要用力?；腥舾羰赖某聊?，他久違地聽到喻宵的聲音。

“你來了?！彼f。沉悶的聲音底下是汪洋千頃。

“是啊。我接到你了?！鳖櫷Ｔ聘┫聕身吻他的額頭，虔誠如朝圣般，“親愛的?！彼従彽匾蛔忠痪涞?。

夜里去廚房倒水的時候，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預(yù)感，這讓他一刻都沒法再等下去，腦子里只有“必須立即去見喻宵”這一個念頭，什么也沒考慮，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到了省電視臺大樓，出乎意料地看到其中一層樓亮著燈。

他上樓之后見到了心急如焚的何言，被告知臺里派往墨脫的拍攝組在多雄拉山上遭遇雪崩，全員失聯(lián)，當?shù)匾呀?jīng)派出搜救隊進行緊急救援，臺里正要帶一隊人連夜趕過去。在顧停云的懇求下，何言同意帶上他同行。

“我還以為是夢?！庇飨犕曛筻馈?/br>
“我想也是?！鳖櫷Ｔ普f，“確實有點不可思議?！?/br>
“是你把我背下山的？”喻宵問。

“雖然我很想回答‘是的，是我’，”顧停云摸了摸鼻子，訕訕地笑笑，“但我沒這個能耐。是搜救隊把你們帶出危險地帶之后，我才把你接過來的?！?/br>
喻宵說：“你可以不用那么誠實。我只記得你來了?！?/br>
“搶占功勞非君子所為。”顧停云說，“好歹我也走了一段你走過的路，足夠了?！?/br>
喻宵只是淡淡地笑，不說話。而這樣的笑容顧停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他心念一動，問：“所以你為什么一走了之？為了跟過去告別嗎？……中二少年嗎？”

“嗯。”喻宵不假思索地答道。

顧停云愣了一秒，而后定定地看著他，“我也在你的‘過去’里面，你連我也不要了嗎？”

“不。”喻宵搖了搖頭，“我……”

“你什么？”顧停云佯怒道，“話不要說一半，我脾氣不好。尤其現(xiàn)在，很不好?！?/br>
喻宵看著他，表情有點無措。

對上那雙看似冷淡實則惶惑的眼睛時，顧停云的心臟像是被扎了一下，尖銳地疼。他撫上喻宵好不容易恢復(fù)血色的臉，柔聲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我應(yīng)該早點說出來，然后死命拉住你，哪兒都不讓你去?！?/br>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病態(tài)的占有欲。我是說，在你難過的時候，我應(yīng)該二話不說把你圈在我身邊，不讓你亂跑?！?/br>
喻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淡淡說：“我放不下你?！?/br>
顧停云愣了愣，鼻腔發(fā)酸。他抬起手，揉了揉喻宵有些凌亂的頭發(fā)，眼神溫柔。

“對不起，阿宵，浪費你這么多年?！彼谟飨亩呡p聲說道，聲音溫柔得像廣闊而湛藍的海。

“嗯，你的確浪費了我很多年?！庇飨兆×怂氖帧Ｄ敲从昧?，指節(jié)都發(fā)白。

他把顧停云拉進自己懷里，與他額頭相抵，望進他的眼睛里面，眼底的暖意多得好像要漫漶出來。

“可是，停云?！?/br>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低啞的嗓音似有魔力。溫?zé)岬臍庀娫陬櫷Ｔ频哪橆a上，讓他頓時燒紅了眼角。

“如果真的有來生，下一輩子，我還想用來喜歡你?！?/br>
語畢，他吻上顧停云的唇，淺淺地吮吸一陣，舌頭卷了進去。

顧停云心跳得厲害。他勾著喻宵的脖子，熱烈地回吻。心臟被互通心意的歡喜死死攫住，呼吸也變得困難。

情至深處，顧停云不住地流起了眼淚。guntang的淚水貼著兩人唇瓣相接處汩汩地滲透進去，咸澀的滋味在口腔里漫延開來。

這一天，在多雄拉山的山腳下，常年漂泊的游子終于找到了整個余生都可以駐留的原鄉(xiāng)。沒有人孤獨，沒有人不安，沒有人不得不一個人上路。

喻宵有理由相信，今后的每一天他晚歸時，都會有一盞燈亮在那里等他。

“人生說短也有好幾十年，說長卻也沒那么長。人們總說‘來日方長’，但沒人知道來日究竟有多長。所以，停云?！彼嵵氐卣f道，“跟我在一起?！?/br>
“你說真的？”顧停云吸了吸鼻子，嘴角忍不住上揚。

“千真萬確?！?/br>
“那，好啊?！鳖櫷Ｔ菩Φ脿N爛，俯下身子，在喻宵的眉心落下輕輕一吻，“不過有點遺憾，我以為會是我先問出這句話的。在重要的事情上，我好像總是遲到。”

“遲一點，可能是最好的時機?！庇飨f。

顧停云勾過喻宵的脖子，狡黠一笑，煞有介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