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曾見山水，曾見花鳥美人，不曾見月照星野。原來縱丹青妙手，難繪此般盛景。

這廟修得小，如今又破得不成樣子了，夜來露冷風(fēng)寒，走幾步便險(xiǎn)些被青苔滑到，委實(shí)不是散步的好所在。謝歡在風(fēng)里站了一陣子，吹得全身都涼透。謝歡來回踱步不能取暖，雖

眼前有如仙境，不禁還是懷念起家中錦被暖衾。

偶爾遠(yuǎn)遠(yuǎn)響起幾聲鳥鳴，雖不能辨別，但隱約類似鴉聲。

謝歡打了個寒顫。

梁徵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知道是謝歡，也就不怎么警覺。半夢半醒之間沒好氣地問怎么了。

冷得很。謝歡只說。

你可以挨著我。梁徵決定體諒他。

謝歡早就老實(shí)不客氣，自然。說完就一把將他抱住了。

梁徵困倦之中，懶得和他計(jì)較。

起來時，梁徵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坐在原處。無雙劍枕在腦后，寶劍安好，可人已換了睡姿。睜眼看到的是尚且散布著蛛網(wǎng)的香案案底確是避風(fēng)的好來處。

梁徵皺起眉頭。

睡中雖不是全無察覺，并且能確認(rèn)謝歡不會害人，但放任謝歡把自己半拖半扶移到這底下，還是有點(diǎn)對他太少了點(diǎn)戒心，簡直可笑了。

何況到這時謝歡還緊緊抱著他的腰，睡得安然。他抱得緊，輕輕一掙，竟沒能掙開。

梁徵嘆氣，想這一生一世，還是第一次被人摟抱著睡到案桌底下，以后想必也不會有第二回。簡直成何體面。

這么一邊想著一邊小心要把自己從謝歡的手臂間抽出來，側(cè)眼看到謝歡的臉。托容蓉的妙手神藥，這幾天謝歡還是在平穩(wěn)地恢復(fù)，即使在臉上的傷痕也越發(fā)的模糊，看不出之前那

樣猙獰的裂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能現(xiàn)出些他初見謝歡時那張?jiān)粋窝b成女子的秀麗眉目來。那時也沒有過度留意，一是因?yàn)橐詾樗頌榕硬桓腋Q探，二是實(shí)不在意他人容貌如何。

可如今忽然有一點(diǎn)真正的好奇，他當(dāng)初若正經(jīng)打扮，是何等模樣。

謝歡突然睜眼。

一睜眼，就是一笑：你看我做什么？

梁徵面色不改，你怎把我拖到這里。

冷，你當(dāng)然沒感覺。謝歡反問，松開抱著他的手從桌案下擠出去。梁徵同樣鉆出去，很不幸地看到有蛛網(wǎng)沾上謝歡的頭發(fā)。謝歡也發(fā)覺了，帶著嫌惡的表情抬手隔著衣袖要把

它拂下去。

別動。梁徵說，輕輕一彈指。

那一點(diǎn)污跡悄然飄落。

謝歡揚(yáng)眉一笑，這些日來道謝之處甚多，這里索性省了。

既然醒來，該準(zhǔn)備上路。梁徵說，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要不要給傷口換藥？

這里水都沒有。謝歡說。

山里前頭些應(yīng)該有泉水。梁徵搜索著自己的回憶，把他一拉，走。

的確是有泉水。

涌出的水量很小，匯不成溪流。這山上的水源不足，難怪只有雜草灌木，幾乎不見大樹。

不過足夠清洗傷口。

梁徵留謝歡和急于飲水的馬匹在泉眼邊，自己說是找尋路徑先走遠(yuǎn)了些去。

謝歡看他走開，自己解衣?lián)Q藥。

傷勢已經(jīng)好了七八成，行動完全無礙，現(xiàn)在正在漸漸愈合消失的只是那些丑陋的傷痕。臉上的部分割得尤其深。身上傷痕不過來自鞭笞，臉上卻是刀子。

回去叫人看見，不知道會說些什么。

但愿能夠什么也不留下的好，否則得被嘲笑成什么樣。雖然現(xiàn)在能否順利回去尚不可知，

好了么？梁徵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謝歡猛地拉上衣服。

梁徵的話音一頓，你怕什么？

謝歡把衣服重新系好了，才轉(zhuǎn)身過來笑，怕什么也不怕你。

明顯的口是心非，梁徵的臉色有些微妙，但欲言又止，盯著謝歡的臉看了看，終究只是說:走吧。

登山涉水。

梁徵一路尋些僻徑野道走，偶往沿途村落一行。謝歡多次疑他迷失路途，山中卻不時能遙遙望見城池，知道并未偏離方向。

聽你師弟說，你們師兄弟有五個。雖然被梁徵警告過，謝歡總還是不知好歹地話多，你其他三個師兄是什么樣人？

你沒聽說過么？梁徵有些意外，師父自他記事起便不下山，從來是他師兄弟五個行走江湖，十余年來頗建立些聲名。也因此他現(xiàn)在幾乎一拔劍，就算沒見過他的人也能叫出他

的名姓。

我又不在你們道上混。

你也沒必要知道。你不會遇上他們。梁徵不太興趣給他說這些。

說說看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秘密。

我有問你家么？

我不介意說的。謝歡搶著了他的話尾，我家連我兄弟兩個，只是我小弟尚在襁褓之中。我還有一個jiejie，多年前入宮為妃。

入宮？梁徵沒想到這個。

很高興聽到梁徵似乎提起興趣，謝歡繼續(xù)往后說:jiejie是先皇的妃子，自先皇駕崩，如今已落發(fā)出家修行多年，太后將她封在宮中靈靜庵。這么按輩算，當(dāng)今陛下可得叫我舅舅。

他叫么？

自然不叫的。謝歡說，又學(xué)起別人的聲音，一本正經(jīng)，謝愛卿。連日不見，愛卿的文章可有長進(jìn)了？

文章？

我文章可是糟糕透頂。就說了，要不是我爹，我哪來的這身烏紗紫袍。謝歡誠實(shí)，可若不是口氣坦蕩，聽上去更像恬不知恥。

梁徵往后看了他一眼，皇帝他知道？

知道。敢問錦繡文章又何如？謝歡反問。

梁徵無法說什么。

謝歡遠(yuǎn)望著天際，長嘆:實(shí)指望封侯也那萬里班超，到如今生逼作叛國紅巾。

什么意思？梁徵沒怎么聽過這些曲詞。

隨便說說，我不是那意思。謝歡微笑，說得飛快，我對陛下忠肝義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可惜身在謝家。原指望忠心護(hù)主重振謝氏聲名，哪知如今身不由己。

丁安就要到了。梁徵打斷他。

回京途中最繁榮的城市。謝歡在馬上直起身來，視線的盡頭能見城門?，F(xiàn)在雖在城外，但平坦處已有開墾過的天地，兩三茅屋。

丁安臨荊江。謝歡喃喃說。

他所想與梁徵相同。梁徵聽到，回頭補(bǔ)充說:渡口可買船順流而下，幾日便近京城了。

謝歡點(diǎn)著頭笑:放心，我現(xiàn)在有錢了。

提到這個，梁徵才想起來在秀城縣里拿走那顆夜明珠，正好取出來遞給謝歡。

謝歡往后縮了縮，都給你了，我不要。

梁徵抬手就作勢往田地里扔。

謝歡這才拽住他，要扔也扔荊江里頭，再也撈不到的好。省得你一想起來就看我不順眼。

梁徵沒當(dāng)真，但總算成功叫謝歡收著了。既然已經(jīng)走出山中，不必再為他牽馬，梁徵在鞍上一按，縱身跳上馬背來，護(hù)穩(wěn)了謝歡，一順手加鞭疾馳而出。

說來，你有什么身不由己。連奔出半里路，梁徵問。

這是剛才未竟的話題，謝歡沒想到他重新提起。

謝家是謝家，你是你。梁徵說，難道姓名便不是身外之物么？

第9章人千里（九）

難道姓名便不是身外之物么？梁徵那么說，以為謝歡總找的著理由反駁。

謝歡卻沒有，你說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