灝頓時語塞。

是，他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口不擇言，但那是因為受到了過于劇烈的刺激之故。

須知此刻他的心濤如搗，腦子里就像砰然炸開了滔天海浪一般，白茫茫一片，撲朔，迷離。

各種各樣難以名狀的情緒齊齊涌上心頭，他是又吃驚又疑慮，又妒忌又惋惜，這樣復(fù)雜的心情，全是宋劭延這謎樣男子引起的。

連剛才刻意忽略的左臂上隱隱作痛的舊傷，都在這時跑出來火上燒油，變本加厲地疼起來。

文灝搓揉著臂上的肌rou，陷入了沉思。

再開口詳細(xì)問他來龍去脈嗎？可是文灝覺得自己與他的交流存在嚴(yán)重障礙，他們彼此對對方都懷有成見，自己和他唱反調(diào)幾乎已成習(xí)慣，而他想必看自己也不順眼吧。

人是格外復(fù)雜的一種動物，要想徹底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不信邪，反而愈加會導(dǎo)致形同陌路，無話可說。

一思及此，文灝嘆息一聲，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你要去哪里？”宋劭延問道。

“我再到市中區(qū)去看看，還有沒有需要志愿者幫忙的地方?！彼污垦訐P起一條眉毛，“你能幫什么忙？自有＝＝會出面安置解決，解決不過來，也是他們的命?！庇謥砹?。這是人話嗎？　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和他起爭執(zhí)，但文灝還是忍不住再次批評他：“你這人真是冷血?！薄袄溲缓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就恨自已還達不到冷血那么高的境界。何況，剛才我還同你們兄妹齊心協(xié)力來著，你現(xiàn)在罵我，不覺得有點過河拆橋的嫌疑？“誰稀罕你的幫忙！”“所以我自個兒也正后悔昵?！薄澳悄懵蠡谌グ?，不必送我?！蔽臑畾夤墓牡叵蜷T口走去。

宋劭延喊住他：“你表妹怎么辦？說不定做完手術(shù)已經(jīng)天黑，她怎么下山？”文灝故作吃驚，“你不送她？讓一個弱女子孤身上路，面對種種潛伏的危險……身為美利堅公民的您真的做得出來？”“你就不擔(dān)心我打什么歪主意了嗎？”“宋先生，我們在國泰不是有過一面之緣嗎？”說完，文灝不再與他話別，自顧自地離去。

哈，終于扳回一城。文灝的嘴角微微上彎起來。他忘了告訴宋劭延，崇兒自幼習(xí)武，如果有人不怕肋骨被打斷，盡管打歪主意就是了——他真的只是忘了說，而不是故意的哦！

*　　*　　*　　*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已進入炎熱的夏季。李云彤給文灝帶來消息，他已經(jīng)被錄用，立即就可以去特園上班了。

文灝自然十分高興，可一聽云彤說特園目前住房不足，須自己解決住宿問題，就隨即犯了難。

“到我家來住吧，還不算太遠(yuǎn)?！痹仆ㄗh道。

文灝不由駭笑，“那也太不方便了?！痹仆?dāng)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放心，已經(jīng)搬走了。聽說是覺得我們家門前那條街叫遺愛祠街，不吉利。

唉，才住兩個多月呢?！薄翱墒撬麄冇帜馨岬绞裁吹胤饺ツ亍！薄澳仙缴系狞S家，把他們從前買的一個山頭捐給了國民＝＝。你也知道黃家做的是偏門生意，那上面賭場餐廳別墅泳池都是現(xiàn)成的，而且掩映于林木之中，獨秀于孤峰之上，安全得很?！毕㈧`通的云彤給了他標(biāo)準(zhǔn)答案。

居然真的搬到南山去了。文灝頓時想起那次宋劭延說的話。

像是有心電感應(yīng)般，云彤突然說道：“幾天前我在沙利文吃西餐，碰到了宋劭延?！蔽臑男牟挥勺灾鞯孛吞艘幌拢八苍诔晕鞑?？”沙利文是兩年前上海淪陷后，由曾在上海的沙利文西餐廳打過工的一位王先生創(chuàng)辦，其英式西餐和法式面包頗為道地，是時下各路官賈十分喜愛光顧的西餐廳。

宋劭延會在那里出現(xiàn)，也并不奇怪。

可是云彤回答道：“不是。你也知道聚興誠銀行就在沙利文附近吧，他和聚興誠的楊老板在一起喝咖啡談事情，看楊老板對他畢恭畢敬的樣子，我猜他肯定是聚興誠的大客戶?！蔽臑牭门d趣缺缺，幾乎要打呵欠，心想他有錢你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有什么好猜的。

誰知云彤話峰一轉(zhuǎn)：“后來他看到我，就主動過來和我一起坐，還向我打聽你的事情?！蔽臑勓缘纱罅搜?，十分訝異，“他打聽我？他為什么打聽我？你告訴他了？”云彤雙手一攤，“人家是何等樣的人物，我當(dāng)然說老大老實地說了你的姓名性別生辰八字和生平傳略?！蔽臑脨赖弥倍迥_，“你怎么能這樣！”云彤可沒認(rèn)知到問題的嚴(yán)重，還繼續(xù)和他開玩笑，“你是不是怕他對你有意思？”“不是！五三大轟炸那天，我和他吵了一架。我想他一定是記了仇，尋思著怎么樣報復(fù)我?！薄拔臑阅隳橇一疝Z雷的性子，我猜一定是你先得罪宋先生對不對？”文灝不由氣苦，“李云彤，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他索性從輪船上的邂逅講起，一直講到重大、南山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只希望云彤能像他一樣，認(rèn)清宋劭延的惡劣本質(zhì)，然后與他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誰知李云彤聽他說完，沉吟良久，卻提出不一樣的觀點：“我覺得這并不能說明宋劭延為富不仁，心術(shù)不正。”“為什么？”文灝不服氣地問。

“因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些不合常理。你想想，就以他在民生號上收買小女孩為例，他這樣做有什么好處？那些女孩才幾歲大，要把她們養(yǎng)大做事，還得浪費好幾年的糧食，沒人會傻得做這種虧本生意?！薄耙苍S他是想老?？心鄄?，等人家長大以后收成偏房?！痹仆铧c笑起來，“陸三少，你忘了人家可是明目張膽帶男人去聽?wèi)虻慕巧俊蔽臑畯娫~奪理道：“有斷袖之癖的人又不在少數(shù)，好多還故意娶老婆充門面呢?！痹仆畱械迷俸退麪庌q，接著道：“還有重大那次，你不要忘了，他是捐款最多的一位?！蔽臑湫χf：“錢一向是最好的除臭劑。這種掙名聲的事，人人會做?！薄懊麊斡譀]公布！你不要對人家懷有偏見嘛。我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自相矛盾，大有蹊蹺，值得好好調(diào)查?！碧拱渍f，云彤分析的這幾條，文灝也不是沒想過：他對宋劭延的好奇程度，可說是高到了須彌山頂，三十三天之上，但是他才不愿附和云彤，所以當(dāng)下把頭一轉(zhuǎn)，不再言語。

云彤自幼從商，最會察顏觀色，揣測人心，何況文灝又是七情上面的人，狡猾如狐的云彤又豈會不曉得他在因為自己處處唱反調(diào)而鬧別扭。

暗笑一聲，云彤慢言慢語地說：“我打昕到，宋劭延在美國留學(xué)，念的是維吉尼亞軍校……”文灝霍地轉(zhuǎn)過頭，“真的？！”美國的維吉尼亞軍校，是與西點軍校齊名的頂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