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運籌帷幄時的神情與他下棋時頗像，不疾不徐，布局千里。

他是天生的決策者。

這一夜似乎漫長得很，又似乎過得飛快，柳從之半夜而來，然而長夜未盡時，又不得不離開了。

寧王府固然是個安全的所在，但家國大事，他卻必須與其它朝臣商榷面談，邊關(guān)戰(zhàn)況未明，然而未雨尚且綢繆，無論是否開戰(zhàn)，繁雜事物都是一籮筐，柳從之需要一一過目梳理。

柳陛下來去匆匆，臨走時，埋頭整理情報的薛小王爺問他：“如果真正打起來……這一仗，陛下打算怎么打？”

柳陛下腳步停了停，轉(zhuǎn)頭，露出個溫潤如春水和風(fēng)的笑容。

他笑道：“我要月國人在開局慘敗，敗得越慘越好，以敵之鮮血，祭我之子民！”

柳陛下一句話說得柔和平靜，一點殺氣沒有，可惜說出來的話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字字帶血，小薛王爺聽罷，忽然一笑，眉宇間閃過淡淡煞氣。

柳陛下一句話說完，轉(zhuǎn)身去了。小薛王爺在房內(nèi)靜坐片刻，沉默一會兒，忽然抬手：“去請海日姑娘?！?/br>
海日還未啟程。

她聽說薛寅要見她，稍微有些驚訝，等到了地方，見到薛寅，聽明對方所言，就更驚訝了。

薛寅道：“海日姑娘，這不過是我一己之念。如何抉擇，仍然看你?！?/br>
海日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她語氣輕快：“多謝王爺?！?/br>
她這一生，或許求而不得，或許戀慕無歸，但總有事情是非她不可的，總有她能做的事情，是其它所有人，都無法做到的。

☆、第章家仇國恨

這一場起于月國境內(nèi)的沖突花了不多時間就傳到了柳從之耳中，可謂迅捷至極。

但即便他耳目靈敏至此，他也是這局棋里最后獲悉消息的棋手，失了先手，只能見招拆招，即使手段再厲害，也落了下乘。

那么，其余棋手呢？

厲明恐怕是除了始作俑者以外最早得知消息的人了——畢竟這是月國境內(nèi)的事，如果他拿到消息的速度還不如柳從之，那么他也不必當(dāng)這個皇帝了，不如早早退位走人保平安的好。

這封急報才抵達(dá)他案頭，他那些消息靈通的心腹臣子們就紛紛找上門來，個個諫言不斷，胸有成竹，言談間似乎天下大勢已定，只需他一聲令下便可。

柳從之說，厲明不想戰(zhàn)。

柳從之是如何得出這結(jié)論的暫且按下不提，然而在月國這些精英棟梁們看來，厲明恐怕是最想開戰(zhàn)的人了。

他登基三年來勵精圖治，未有一絲懈怠，對軍務(wù)極其上心，更啟用主戰(zhàn)派新銳將領(lǐng)，近臣都知，這位陛下野心勃勃，目光所及遠(yuǎn)非月國這一畝三分地，而是南國的富庶繁華，萬里河山。

打個仗，少說也要師出有名，否則總是底氣不足，這個當(dāng)口撞上這么一樁事，就好似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貼心至極，故而主戰(zhàn)派近臣一接到消息，紛紛建言，打！

這些人多是將領(lǐng)，平生唯求功勛二字，故而唯恐天下不亂，都是一群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的貨，滿腦子刀光劍影，才懶得去想軍需物資糧草之類要從何而來。與之相對的，卻是主和派臣子苦口婆心：您登基才三年呢，何苦急于一時啊！

是啊，才三年，如若時間再長一些，他自然會更有把握，但是他有時間，對手一樣有時間，這么等下去，什么時候又是個頭呢？如今兵力雖足，物資卻經(jīng)不起耗，一旦開戰(zhàn)，需得速戰(zhàn)速決，然而南朝萬里疆土，又如何速戰(zhàn)速決得起來？若是薛朝末年，偌大江山被各路流寇義軍挖得東一塊西一塊的時候，一點點瓦解這江山，鯨吞蠶食，豈不來得痛快？

然而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月國卻未能來得及分上一杯羹，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薛朝卻出了個柳從之。

厲明閉目養(yǎng)神，也不言語，一張臉上喜怒不顯，看得所有人都心里犯嘀咕，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見厲明任所有人在他耳邊把話說完，而后一揮手將人揮退了。建言是臣子的事，決策卻是帝王的事，這一點上，厲明同柳從之是一樣的。

他們是決策者，也是獨裁者。只是身為帝王，背負(fù)得太多，故而一舉一動，總要格外謹(jǐn)慎，如若江山傾頹，遭殃的可不止一個人。

殿外有一人求見。

主戰(zhàn)的主和的大臣都鬧騰一番回去了，這時候來的又是誰？

厲明道：“傳他進(jìn)來?！?/br>
過得一會兒，方亭進(jìn)來了，沉默地給他行個禮。這小崽子毛都沒長齊，小身板倒是挺得筆直，一張小臉繃著，乍一看倒是好不嚴(yán)肅。

厲明樂了，這小家伙懂什么國家大事？年紀(jì)小小的，性子死倔，還窮折騰，需知他連自己也顧不過來呢，頂著個太子的名頭，可誰又服他？

厲明問：“你來做什么？”

方亭低垂頭，顯得很乖巧，他輕輕地說：“和南朝開戰(zhàn)對我們并沒有好處?！?/br>
方亭月國話說得已經(jīng)很熟練，但他平時沉默寡言，這時開口，一句話也說得生澀干硬，毫無修飾。厲明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只要贏了，就全是好處?！毙♂套釉谀铣錾?，流落多年，骨子里是半個南朝人，他當(dāng)然清楚這小崽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厲明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絲骨血竟然是半個南人，有時想來，也頗覺恥辱。

方亭明顯察覺到了厲明的怒氣，他瑟縮一下，卻仍然低垂著頭，他知自己人微言輕不自量力，但既然來了，該說的話就該說完，其它的……他張了張口，遲疑一會兒，開口道：“師父說過……”他眼前忽然閃過老者譏誚的面孔，寧先生一生惡貫滿盈，仗著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術(shù)為非作歹，視人命為無物，偶爾說起兩國間延綿的戰(zhàn)事與恩怨，神情卻是入骨尖刻。

那背叛故國，叛師犯上的老雜毛如是說：“我知道厲明那小子在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還有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野心勃勃，總恨自己手里地盤不夠大，富貴不夠滿，總想搶最好的。”他說著嗤笑一聲，“可這最好的哪里是這么好搶的？若是搶不到也罷了，狼搶不到食至多遍體鱗傷走開，要真是搶得到……”

方亭抱拳，低低道：“狼如果入主了羊圈，就不是狼了?！?/br>
南朝坐擁太平富貴，繁華雍容，錦繡河山，卻累世積弱，只因富貴太平，都滅人志氣，時間一久，不免磨掉一身爪牙，被養(yǎng)成溫順軟綿的羊，至所有爪牙都被磨鈍掉，便是江山傾頹之日。

狼卻與之相反，受風(fēng)霜砥礪，多番磨練，練出一身鋒利無比的爪牙?？梢坏┧胫餮蛉Γ^起了羊一樣的日子，那些爪牙也終會鈍掉，湮于逝水。

殿內(nèi)一片寂靜。

良久，厲明嘆了一嘆，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疲憊，意興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