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彎闊葉，滑落到芭蕉樹下那只殘缸里的聲音。

    隨著雨聲漸稀，屋內(nèi)透進(jìn)一線朦朦朧朧地青光。

    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層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禮部尚書入了閣的安大老爺置下的，挨著永定門，坐落在琉璃井胡同里，和安大老爺?shù)纳袝蛲?，占了大半個(gè)胡同。

    剛搬進(jìn)來時(shí)，這院落上掛著一張舊牌匾，頭一個(gè)字掉了漆，后頭隱約可見“晚庭”兩個(gè)字。

    “就叫晚庭吧?！备赣H隨意地說。

    就像對(duì)她那么隨意。

    沒人有意見。

    管他也許是楓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對(duì)那時(shí)的靈芝來說，重要的是吃飽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環(huán)婆子的欺負(fù)。

    等等，如果這是她十歲那年，剛搬到北京城，又住在這里，說明！

    她腦子里突地一跳：說明姨娘還活著！

    她蹭地從床上跳下來，雙腳踏在地上，實(shí)實(shí)的，一點(diǎn)不虛，忽覺得心跳得厲害，又停下來。

    這不是夢吧？不會(huì)是夢吧？

    許是聽到動(dòng)靜，耳房的棉布簾掀開，一個(gè)小腦袋探進(jìn)來道：“姑娘醒啦？”

    靈芝怔怔地站在，借著鴉青色的天光，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個(gè)隨著她去樓鄯和親的小令！

    這是小時(shí)候的小令，細(xì)軟的發(fā)絲，細(xì)眉長眼，單薄的身子極瘦，穿什么都晃晃蕩蕩像兜著風(fēng)。

    她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把小令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小令！我們又回來了！”

    “??？”小令剛醒，人還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過她向來乖巧，姑娘說一絕不問二。

    見姑娘這么莫名其妙地抱著自己，又哭著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不推開她，順著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夢了么？我娘說，做了噩夢的人，得有人幫她把魂給喊回來。姑娘，要不，我給你喊喊？”

    小令見靈芝沒有回答，便悄聲在她耳邊碎碎念著：“靈芝靈芝，回來吧！靈芝靈芝，回來吧！”

    靈芝聽著她稚嫩又一本正經(jīng)地聲音，心頭酸澀無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比她矮了半個(gè)頭的小令，咬了咬唇帶著淚笑道：“我真的回來了？”

    小令以為喊魂起了作用，高興地點(diǎn)點(diǎn)頭：“回來了！姑娘，別怕！”

    靈芝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直接問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當(dāng)姑娘真睡迷糊了，擔(dān)心道：“姑娘你沒事吧？今兒個(gè)是元豐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來，昨兒個(gè)睡前你還說，讓我早點(diǎn)叫你起床，你好梳洗了候著雅姑娘?！?/br>
    九月初六！

    靈芝腦子嗡地一下，在她夢中，九月初六是個(gè)最難忘的日子！

    那日，養(yǎng)著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盡！

    為何會(huì)回到這日？

    “姨娘呢？”她忙問道。

    “還在睡覺吧?！毙×羁戳丝磩偡浩鹎嗌旃獾拇巴?。

    靈芝從她住的東廂房出來，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間躺在床上腦中描摹的樣子重疊起來。

    青石甬道蜿蜒開去，將院子分成四坪，長久失了打理，幾叢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墻角一溜冬青都高，圍著攀滿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樹下。

    東邊，她住的廂房檐廊外，便是那黃了葉子已是半頹的芭蕉樹，似一個(gè)垂暮老人，耷著腦袋撐在那口破舊大魚缸上。

    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來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簾卷處披翠影”的景致，將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卻忘了南橘北枳，倒給她留了一地殘葉。

    她們本來是被安排住在攬翠園的。

    臨上京時(shí)，已故安二老太爺之子，安家三老爺安懷樟，說服了大伯母嚴(yán)氏，帶著一家子一起上京來。

    于是攬翠園讓給了安三老爺一家四口，靈芝和王氏則被安排到這還沒來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靈芝來到正房的時(shí)候，王氏還沒醒。

    她叫住了準(zhǔn)備喚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帳前，隔著一層薄薄綃紗，看著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間的帳子本是王氏這屋的，秋剛起，王氏怕夜間仍有蚊蟲叮咬，執(zhí)意將自己房間的帳子卸下來，掛到靈芝房去，自己則只留了薄薄一層綃紗。

    王氏總是這樣，雖不能為她在安家爭取到更多東西，卻總會(huì)把所有的最好的給她。

    冬日廚房端來冷湯，她便親手端著碗放在炭盆子上烤熱。

    一日下雨，送來了還混著泥水的剩飯，她扒開飯皮，將中間干凈的米粒撿出來留給靈芝。

    她們倆的冬衣，總是延后送來或者一冬都不見影，王氏便用自己舊衣，親自動(dòng)手為靈芝縫制。

    一個(gè)嫡女，母不喜，一個(gè)妾室，夫不顧，都似被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想到往事種種，眼睛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王氏似有覺察，動(dòng)了動(dòng)，睜開眼睛，待凝神看清了身著單衣立在床旁的靈芝，唬了一跳，忙坐起來，手探出帳子將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這么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凍壞了可怎么辦？”

    王氏給靈芝裹進(jìn)被子里，又用手不停搓著她冰涼的小手，心疼又嗔怪地看著她：“可是不習(xí)慣？要不今晚上姨娘這兒睡來?！?/br>
    靈芝咬著唇，像小時(shí)候那樣，將頭探進(jìn)她懷里，似貓兒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記憶，是夢嗎？

    王氏屋中從不點(diǎn)香，她懷中是帶著微暖的汗氣與女人最溫柔的氣息，是讓靈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攏了攏靈芝一頭黑鴉鴉的散發(fā)，帶著寵溺笑道：“可還像個(gè)小女娃一般，再過兩年就是該說親的大姑娘了?！?/br>
    靈芝輕輕地“唔”了一聲，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淚，不讓王氏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

    王氏攬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輕拍著，帶著笑意道：“傻丫頭，姨娘陪著你，你再瞇會(huì)兒。”

    對(duì)王氏來說，與其說是她陪靈芝，還不如說是靈芝陪她。若不是這個(gè)玉琢般的小人兒，這大宅中十年，她真不知該怎么熬過來。

    漫長的清冷歲月中，靈芝給她添了太多歡笑和樂趣，她是真心將她當(dāng)作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般疼著養(yǎng)著護(hù)著。

    也憐著。

    她是可憐人，這小女娃，比她更可憐。

    有母猶無母，有家似無家。

    靈芝依然趴在王氏懷里，賴著不肯起，看起來像是撒嬌，心中卻琢磨著夢中的事。

    不管那些記憶是不是夢，靈芝有一點(diǎn)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十歲小女孩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