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中巴發(fā)出一聲響亮的聲音,像個吃得太飽撐壞了的人終于打出了一個飽嗝那樣，停了下來。人們紛紛從它的肚子里鉆出,提著雞籠的，拿著扁擔的，還有像賀西漳這種,手里拎著一堆禮物的。

車子開走,很快站臺上只留下了他一個人。

賀西漳向著左右看去，眼前是一片青青的田地,再遠處則是一座座綿延的山峰，隱約可見層巒疊嶂中冒出來的一角飛檐，不知是哪座古剎隱居于此。賀西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看了一眼地址，攔住一個正要走的路人詢問。路人嘰里呱啦跟他講了一堆,賀西漳有聽沒有懂,連說帶比劃,終于大概了解了方向。

不遠,往東再走一小時。

賀西漳抬頭看了眼當空烈日,去車站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瓶水,接著往前走。

路是水泥路,只是路上行人極少,更不見車輛,日頭曬得路發(fā)燙，賀西漳走了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唉，早知道就提前跟聞謹說一聲了,他這么想，隨后又搖了搖頭，不行，這樣就不能給他個驚喜了！

這是賀西漳與周聞謹正式公開關(guān)系的第二年。

前一年的夏季，借著首映式，賀西漳出人意料地向公眾公布了自己與周聞謹戀愛的消息，沸沸揚揚的迎來了各種褒獎也迎來了各種非議，但大約是小怪物和小太陽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風(fēng)浪的緣故，外界的聲音再紛擾也并沒有打擾到他們——當然，周遠志與柳恒澈的公開支持也是兩人被大眾接受的一個強大助力。一經(jīng)上映就取得了極為矚目的成績，周聞謹與賀西漳甚至憑借此片雙雙提名國內(nèi)某A類影展的影帝并最終以雙黃蛋的成績捧得榮譽，從那之后開創(chuàng)了兩人全新的感情版圖與事業(yè)版圖。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要說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兩人從此都變得繁忙起來。忙碌的工作使得兩人獨處的時間大幅度縮減，而周聞謹曾經(jīng)提到過要帶賀西漳回老家祭拜外婆的事情也一再被耽擱，導(dǎo)致賀西漳老覺得自己在周聞謹?shù)募胰嗣媲爸两袢匀皇莻€黑戶，有待轉(zhuǎn)正。

今年清明的時候，賀西漳推掉了一切邀約，就等著和周聞謹一起回鄉(xiāng)拜祭，誰想到周聞謹自己臨時有事，出國公干，把賀西漳一個人給留下了。等到了今年農(nóng)歷七月的時候，賀西漳卻又因為工作進度延誤，沒辦法跟周聞謹一起回鄉(xiāng)。

“沒事，下次還有機會。”雖然戀人這么說，賀西漳卻總覺得對不起他。于是協(xié)調(diào)了多方，加上通宵緊趕，終于能在中元節(jié)前一天搞定了工作，匆匆忙忙趕去周聞謹?shù)墓枢l(xiāng)。

這里就是聞謹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啊，賀西漳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青山在他的右側(cè)蔓延，田地泛著水光，蟬鳴聲中偶爾能聽到不知什么鳥雀撲打翅膀穿梭林中的聲音。這里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在寧靜中帶著俗世的的煙火氣卻又不似大城市的喧囂，不自覺就令人放松了心情，放緩了腳步。不知哪里傳來了小學(xué)生們的歡笑聲，笑聲乘著風(fēng)在藍天下回蕩。

越靠近村莊，越能感覺到這里的安逸。這里畢竟不是偏遠山區(qū)，民房都是挺氣派的自造三層小樓。進村口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條潺潺的小溪，溪流好像是從山上下來的，流動的聲音清澈動聽。賀西漳通過溪流上架設(shè)的小橋進入村子，看到村中的廣場上有籃球架也有乒乓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正在球桌前活動手腳，看起來悠然自得；簡陋的網(wǎng)吧里也有人在上網(wǎng)，小超市的柜臺后是慵慵懶懶正在玩手機的中年人……賀西漳近乎貪婪地看著周遭的一切，想要了解每一個自己不在周聞謹身邊的日子里，戀人所看到的那些景物和那些人。

村民們見到這么俊的后生仔進來，主動跟賀西漳打招呼，賀西漳向他們請教了周聞謹家的住址，熱情的村民干脆帶著他往里走。沿著村里的小路七轉(zhuǎn)八繞，終于找到了一座小小庭院。這里已經(jīng)是村里很靠里的地方了，幾乎背靠著大山，門前有一條小水溝，水溝上搭著兩塊石板，連通小院和村里。

“就是這里了，覃家的后生仔今天好像出門去了，你要不在這里等等吧?！?/br>
賀西漳還是第一次知道周聞謹母親那一系姓什么，他向村民道了謝，在門口等待周聞謹回來。天氣很熱，好在庭院的大門上有檐，賀西漳便坐在門檻上等周聞謹回來。

習(xí)慣了大城市的喧囂，這座小村子讓他好似沉浸在一個美妙的夢里，這里的時光緩慢，這里的人們都很親切。賀西漳忍不住想，難怪周聞謹?shù)男愿衲菢訙厝嵊株柟?，真的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拿出手機來，忍不住就發(fā)了一條微信。

【Sun20010916：在干嗎呢？】

【周聞謹：你有時間休息了？】

想到戀人等下看到自己的驚喜模樣，賀西漳忍不住在內(nèi)心偷笑。

【sun20010916：嗯，剛剛拍完了一場，正在等道具組布景。】

【周聞謹：今天天氣很熱，千萬別中暑了?！?/br>
【sun20010916：放心吧，吃了仁丹呢。你那兒熱嗎，在干嘛呢？】

【周聞謹：熱啊，不過畢竟靠山，比你那兒應(yīng)該好點。我在鎮(zhèn)上買點東西，我們這兒中元節(jié)規(guī)矩大，香燭錫箔黃紙水燈一樣都不能少啊。】

【sun20010916：好新奇，我從來沒見過?！?/br>
【周聞謹：你個城里娃，當然不懂這些?！?/br>
【sun20010916：現(xiàn)在我是你的人了，老公，我是鄉(xiāng)下媳婦兒了！】

【周聞謹：……你這個戲精。[捏臉.gif]】

【sun20010916：不好意思啊聞謹，這次也沒能陪你一起回來?！?/br>
【周聞謹：沒關(guān)系的，來日方長，你也是忙工作沒辦法?！?/br>
【sun20010916：外婆她老人家不會怪罪我吧？】

【周聞謹：放心吧，到時候燒紙磕頭的時候我會代你賠罪的?！?/br>
【sun20010916：聞謹，我好想你哦，你想不想我??？】

【周聞謹：……你太粘人了?。?！】

【sun20010916：討厭，那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想不想我，你就回答我一句！】

【周聞謹：好好好，想你想你，最想你了行不行？】

【sun20010916：[微笑.jpg][親吻.jpg][海草.gif]】

“這是什么？”

冷不丁耳邊傳來的聲音把賀西漳給嚇了一大跳，他整個人往后仰倒，要不是身后就是閉合著的門扇，早就已經(jīng)摔地上了。

一個面目慈祥的小老太太搖著手里的蒲扇，無奈地笑著道：“你這后生仔，怎么恁地不經(jīng)嚇！”

賀西漳心想，老奶奶，不帶你這么嚇人的好嗎，別說是后生仔了，就您這突然出現(xiàn)沖著人耳朵一嗓子的架勢就是混世魔王都得抖三抖。

老太太指著賀西漳手里的手機：“你這個是什么呀，怎么還能有個小人動啊動的？”

城里的老人都未必會玩手機和微信，賀西漳不疑有他，對老太太解釋說：“這個是微信，一個軟件……就是一個工具，我在這兒說話，通過網(wǎng)絡(luò)，那頭的人就能聽到我說的話；也能打字，還能發(fā)表情。表情就是剛才您看到那個會動的圖?！?/br>
“哦哦！”老太太一臉稀奇，“能給我看看嗎？”

賀西漳將手機遞了過去，老太太接在手里看了好一會兒，喜笑顏開：“怪有趣的?！彼f，“你認識小謹??？”

賀西漳一聽，頓時來勁了：“老人家，您也認識聞謹嗎？”

“當然了?！崩咸Τ鲆豢诎籽?。明明是個老人了，老太太的牙卻一個不缺，看起來身子骨硬朗得很，“小謹可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

賀西漳眼睛都睜大了：“真、真的？”他忙不迭地解釋，“我是周聞謹?shù)摹辟R西漳頓了頓，想著跟老人怎么解釋他和周聞謹?shù)年P(guān)系?！笆撬F(xiàn)在的家里人?！辟R西漳好容易想出了一個描述的詞語。

“家里人？”老人上下打量著賀西漳，末了慈祥地笑了一笑，“那進來坐啊?！?/br>
“咦？”

賀西漳眼睜睜看著老人輕輕一推，原本閉合著的門扇就被推開了，露出里面小小的天井來。賀西漳有點糊涂了，這門是開著的？他剛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哎等等，這老人到底是誰?。窟@么熟門熟路地進周聞謹家里合適嗎？

老人對直愣愣站在門口的賀西漳招招手：“還愣著干嘛，進來坐。我們這兒一般都不鎖門，大家平時沒事就串個門什么的。”老人熟門熟路地進去，搬了張竹椅出來，放在走廊上，她招呼賀西漳過來，自己進去，不一會兒拿了一本什么東西出來。

“這是……”

“想不想看看小謹小時候的樣子？”

賀西漳眼睛一亮：“想看！”

老人笑了起來，她伸手撫摸著相冊的封面：“我可藏了不少好東西呢，有幾張照片他都不許我給別人看，孩子大了就是臉皮薄，我跟他說有什么呀，誰還沒個淘氣搗蛋的時候呢？”

賀西漳眼放精光，看著老人將相冊打開，一張一張指給他看。一個一個小小的周聞謹出現(xiàn)在他眼前，出生一百天睜著又黑又大的眼睛已經(jīng)會對著鏡頭笑得無比開懷了，剪著超短的頭發(fā)臉上還涂得黑不溜秋的……

“這個？”

“煤球啦?！崩咸f，“是我們這兒的習(xí)俗，都說小孩兒眼睛亮，容易看到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咱們這兒又是山里，說不好有個山精樹怪什么的，所以涂煤球在臉上辟邪?！?/br>
賀西漳看這涂得一臉黑乎乎，咧著嘴賊笑的周聞謹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

“這個呢這個？”

“跟人踢球輸了，在那兒鬧脾氣呢?！崩先诵呛堑?，伸手撫摸著相片，“連飯都不肯吃，我勸了他半天給他做了他最愛吃的走油rou他才肯吃呢?！?/br>
賀西漳為老人話里與周聞謹?shù)氖祜@奇，心想這一定是周聞謹家關(guān)系極好的隔壁鄰居吧，不然怎么那么熟悉周聞謹?shù)囊磺?？對了，這附近確實有戶人家來著。

老人又說：“看看這張，有不有趣？”

賀西漳看了一眼，“噗”的一聲差點噴出來，只見相片上是個穿著紅裙子，勾了眼線眉中心還點了個紅點的小男孩子，對著鏡頭嬌嬌嗲嗲地笑。

“他小時候就特別愛演，班級里排白雪公主，他非要演公主，不給他演還偷偷地穿人家女同學(xué)的裙子。后來長大了就怕人說這一段，照片都給他扔了，這是我偷偷藏下來的?！崩咸嬷煨Γ澳憧蓜e告訴他！”

賀西漳快笑死了，所以說千萬不要得罪老人，不然你的黑歷史分分鐘被揭爆。老人一張一張如數(shù)家珍地給賀西漳講周聞謹小時候的故事，賀西漳聽得津津有味。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離這個人那么近過，他仿佛也參與了周聞謹?shù)某砷L歷程，看著他從小學(xué)到初中，看著他在這山間小村里清貧卻快樂的生活。

“小謹啊雖然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心事很重?！?/br>
賀西漳猛然一愣，他抬起頭，看到老人投射來的慈祥的目光。

“奶奶能看得出來，你也是個好孩子，小謹有你陪著以后就不會寂寞啦。”

賀西漳沒來及想老人怎么看出了他和周聞謹?shù)恼鎸嶊P(guān)系，只是害羞地低下頭去：“我、我很喜歡他，您放心，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的，比對我自己還要好很多很多很多！”

老人笑了起來：“那我就放心了?！彼仙舷鄡?，戀戀不舍地摩挲了封皮一會兒。時近黃昏，她忽而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嗯？”賀西漳想要跟著站起來，不知怎么卻覺得身體很重，不僅身體重，腦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的，老人的身影在他眼中莫名模糊起來，他想要伸出手抓住對方，卻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老人……家……”

“小賀，以后我們小謹就交給你啦?！崩先说穆曇暨h遠傳來，一陣風(fēng)過，賀西漳猛然渾身一顫。

“西漳？賀西漳？”

賀西漳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橘黃色的光線，光線太過刺眼，他瞇了瞇眼睛，才慢慢適應(yīng)了那光感。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周聞謹?shù)哪樋住?/br>
“聞謹？”

“你怎么來了？”周聞謹又是驚喜又是好笑，“來了也不說一聲，你好歹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啊，睡在門檻上萬一中暑了怎么辦？”

“門檻？”賀西漳有些迷糊地回頭看了看，身后是兩扇緊閉的門扇，他有些糊涂了，他記得自己剛剛好像已經(jīng)進屋了？他好像……夢到了誰，對了，那個老太太。

周聞謹掏出鑰匙開了門，把賀西漳讓進去：“快進來，你不早說，我菜都買少了。”

賀西漳跟著進屋，里頭的場景跟他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廊下只擺著一張椅子，椅子上空空蕩蕩。果然是做夢嗎？

“咦，我忘了把椅子搬進去嗎？”周聞謹奇道，順手提溜了椅子進屋，“進來，我?guī)銋⒂^一下?！?/br>
“哦?！辟R西漳應(yīng)了一聲，突然腳下絆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本老舊的相冊。一剎那，“夢里”所有的場景撲面而來。

“聞謹，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夢……”賀西漳撿起相冊就追了進去。

晚風(fēng)送來了人世溫暖的煙火氣，一朵純白的花朵打著旋飄落在清澈的溪流中，不知是誰掛念著塵世中的至親來而又去，安心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