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君，便是方才樓下自稱姓杜的那一位。

    這位杜郎君的樣貌，比起方才離開的蕭二郎，只能勉強(qiáng)稱得上周正而已，整個人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的，通身上下就沒一點(diǎn)出眾的地方。

    阿菊盯著他看了一會，對方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視線，驀地抬眸，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不出奇的一雙眼睛，眼神也不怎么銳利，可不知何故，二人的視線方一相觸，阿菊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去。

    她心中十分駭異，卻也再不敢多看，直待眼前現(xiàn)出了一雙干凈的玄漆木屐，她方才屈身行了一禮，恭聲道：“郎君有禮，這邊請?！闭f著便讓開了門邊的位置。

    這些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完成的，待做完之后，阿菊方才察覺，她對這位郎君，竟有幾分莫名的畏懼。

    看著她極為怪異的行禮姿勢，杜光武眸色微斂，神情卻是無甚變化。

    他是接到了垣樓輾轉(zhuǎn)送來的贈言，這才前來赴約的。

    直到現(xiàn)在他都有點(diǎn)想不明白，他名下的那間鋪?zhàn)?，東陵先生是怎么算出來的？

    就算是杜家本家的那些人精，也從來無人想到，他這個出身微賤，打三棍子都不會哼一聲的庶四子，這個幾乎淪落為商人的窩囊廢，在替族中打理鋪?zhàn)又啵掷飬s悄悄積下了一筆錢，在東來福大街最東頭的角落，開了一間小小的湯水鋪。

    冬賣熱湯、夏賣涼飲，極小的一間門臉，一點(diǎn)都不引人注目。

    那封邀約之信，便是由那個大名鼎鼎的阿貴，借著買涼飲的機(jī)會，偷偷塞給了鋪面掌柜，再由掌柜轉(zhuǎn)至杜光武的手上的。

    微微垂了眼眸，杜光武自嘲地挑了挑眉。

    東陵先生的大名，上京城無人不知，接到這封邀約后，他也確實(shí)有些驚喜。

    可是，在最初的那陣驚喜過后，他不由又覺得奇怪。

    這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術(shù)數(shù)大手，為何會單獨(dú)約他見面？身為已經(jīng)被杜家放棄的庶子，他自問，沒什么值得被人關(guān)注的。

    杜光武眸中的自嘲，漸漸冷寂了下去。而他平穩(wěn)而有力的腳步聲，亦停在了雅間的門口。

    幾乎與此同時，那架竹編織錦的屏風(fēng)后，便傳來了一把溫潤的少年聲線：“郎君何不入內(nèi)？”

    寧和溫靜的語聲，如江南三月的微雨，似綠影搖風(fēng)的水波，直沁心脾。聽著這樣的聲音，似亦能想見那說話之人的模樣，必亦是溫潤如水的琢玉俊郎。

    杜光武微怔了怔。

    他一直以為，東陵野老會是個年高的老者，卻不想，這聲音聽起來卻是個翩翩少年。

    不過，他很快便又釋然了。

    這世上多的是天才，不說別處，他們杜家便有個現(xiàn)成的天才，從小到大一直光芒耀眼，連那幾個嫡出子都不得不讓他半籌。

    既有此前例，則這位東陵先生乃是天縱奇才的少年，亦不足為奇。

    杜光武躬了躬身，笑道：“慚愧，倒叫先生取笑。”

    隨著他的話音，沉穩(wěn)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很快便停在了屏風(fēng)外。

    “郎君請坐。”阿菊指了指屏風(fēng)前的一張扶手椅，旋即奉上茶盞，退了出去。

    房門關(guān)了起來，隔絕了樓下的些許人聲，唯一陣陣夏時微熱的風(fēng)，自那開啟的窗扇里拂了進(jìn)來，吹得那窗紙“簌簌”有聲。

    杜光武捧著茶盞，一派坦然。

    權(quán)當(dāng)是一段奇遇罷。他想。畢竟，能夠與東陵先生對坐，即便是隔了一道屏風(fēng)，亦是極難得的際遇了。

    端起茶盞，杜光武啜了一口那并不算太好的茶水，復(fù)又將茶盞置于案上，神情越發(fā)平淡。

    第280章 杜四郎

    “吾，乃東陵先生座下之大弟子，郎君喚我無名便是。”屏風(fēng)后，溫潤的語聲傳了起來，拉回了杜光武的思緒。

    他循聲看去，卻見那屏風(fēng)后映出兩個身影，一坐一立。立著的那個似是個小僮，坐著的那個，身形……頗偉岸。

    他微有些訝然，然神情卻仍舊半分未動，含笑點(diǎn)頭：“是，無名先生?！闭Z聲恭謹(jǐn)，態(tài)度亦磊落，“不知先生約我至此，有何事？”

    不遮不掩，直入主題。

    秦素忍不住想要嘆氣。

    蕭繼珣若有杜光武一半沉穩(wěn)，她也不會轉(zhuǎn)手其父蕭公望了。

    她心下喟嘆著，遂端起一旁的茶盞，奉至滿頭大汗的阿鬼手邊，在他耳邊快速而輕聲地說了幾句話。

    從屏風(fēng)外看去，這動作就像是小僮給主人殷勤捧茶、絮語問安一般，并無異樣。

    事實(shí)上，杜光武根本就沒往他們這個方向看。

    這便是士族子弟的教養(yǎng)了。

    主人既設(shè)了屏風(fēng)，便是不欲直接面見。身為客人，自當(dāng)尊從主人的意愿，就算多露出一分的好奇，亦是失禮。

    身為陳國七大郡望之一的杜氏，雖行事狠戾，然對族中子弟的教養(yǎng)，卻是絕不敢有絲毫懈怠的。

    此時秦素已經(jīng)說完了話，便直起了身，仍舊束手立于一邊，阿鬼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今日約郎君前來，是師尊之意。師尊有一問，郎君……可愿沖天一飛？”

    溫潤的語聲，似被夏風(fēng)拂得更加柔和，在房間里輕輕而來，又沓然而去。

    杜光武面無異色，端著茶盞的手穩(wěn)穩(wěn)地，連頭發(fā)絲都沒動上一動。

    若是蕭繼珣在此，此刻想必已然要變臉了。

    然，杜光武便是杜光武，不是蕭二郎那等徒有其表的草包，而是數(shù)年后靠著自己的軍功，一拳一腳打出了天下，生生逼得杜驍騎也不敢妄動的杜氏四郎。

    即便在最危險的逆境中，在四面哀歌之下，這位杜四郎亦能強(qiáng)著一口氣，硬是告病不奉入京之詔，最后更是憑借手中的一支精兵，令得中元帝手足無措。

    杜氏多出狠戾之輩，此言不虛。

    這位杜四郎的狠戾，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個對自己都敢狠得下手的人，其心智之堅，又豈是蕭繼珣這等風(fēng)流子可比？

    然而，秦素如今的希望卻是，這位杜四郎的那一身狠勁，能夠分出一些，用在別人的身上。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杜光武擱下茶盞，中規(guī)中矩的臉上一派淡然：“男兒之志，不外鴻鵠或鯤鵬，吾，亦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