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番外】
“吁——”沈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子熹!子熹!”顧昀拿著千里眼,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眼睛仍沒離開蠻人那一隊悄然離開的斥候:“十幾大車的紫流金,地上的車轍一掌深,好!好個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膽子!”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顧昀接到密旨,前來北疆,尋訪流落民間的四皇子下落。四皇子生母是北蠻人,顧昀從小耳目受損,都是拜蠻毒所賜,整個玄鐵三部,沒人敢觸他的霉頭,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間多年,一下子讓他驚逢劇變,心里一定惶惑不安,叫顧昀護送他這一路,也是結(jié)個善緣,讓上一輩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輩。老皇帝按著頭“結(jié)善緣”,顧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于是消極怠工,派人“尋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要不是察覺到蠻人有異動,他這會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zhèn)西域,區(qū)區(qū)一個不知道是圓是扁的小皇子,萬萬不可能勞動他的大駕。“季平,你來得正好,”時年未及弱冠的顧昀嘴角露出一點壞笑,把千里眼扔進沈易懷里,“明天你就回去,從玄鐵營調(diào)一隊玄鷹過來。”沈易一腦門熱汗:“先不說這個,小皇子……”顧昀正是年少輕狂時,這回北境一幫不聽他調(diào)配的武將們算是犯到了他手里,他滿腦子都是怎么給這些人來個下馬威,兀自說道:“這個吃里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著急抓,咱們在這多待一陣子,讓蠻人多出點血,倒要看看他們這個‘蝕金’能蝕出北境多少蛀蟲,到時候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流進來的紫流金正好充公?!?/br>沈易大步追上他,試圖插話:“小皇子……”“哦,就說沒找著呢!”顧昀睜眼說瞎話,“再讓這金枝玉葉在野地里長一會,反正都長這么大了,多個一年半載的也沒什么,不著急。沒他,我以什么名義老往北邊跑?接了密旨,那幫御史臺的碎嘴子還沒完沒了呢。”沈易忍無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顧昀的肩膀。顧昀:“干什么你?”沈易:“小皇子不見了!”顧昀不耐煩地吊起長眉:“不見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廢什么話?”沈易:“玄鷹打聽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關(guān)外來了!”“嘖,”顧昀回頭瞄了一眼遙遠(yuǎn)的天際,黑沉沉的,酷厲的北境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白毛的風(fēng)雪,他皺了皺眉,“麻煩死了,可別再讓狼吃了?!?/br>沈易怕了他的烏鴉嘴:“祖宗,你盼點好行不行啊!”“走,看看去?!?/br>大雪說下就下,轉(zhuǎn)眼間,天地蒼茫一片,厚實的狐裘都擋不住凜冽的朔風(fēng),顧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里沒好氣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嗎?”“大帥,”一個玄鷹從風(fēng)雪中落下,“西北四里外有蠻人馴養(yǎng)的狼群,我借著風(fēng)雪才敢飛一段,怕他們發(fā)現(xiàn),沒敢靠近?!?/br>“養(yǎng)的狼?”沈易一愣,轉(zhuǎn)向顧昀,“北蠻只有貴族才能養(yǎng)狼,那些蠻族貴族恨不能離我大梁邊境八丈遠(yuǎn),怎么會把狼群放到這來?”“唔,我倒是聽過一個謠言。”顧昀若有所思地說,“北蠻的世子……那個叫‘加萊熒惑’的,好像跟他們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br>“……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臉色一變,“要是加萊熒惑知道小殿下離開胡格爾的視線,會不會……”“哎喲,”顧昀看熱鬧不嫌事大感慨一聲,“碧波千頃、綠意滔天啊?!?/br>沈易怒道:“大帥,說句人話吧!”“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別跟過來,省得讓他們察覺,我去看看。”說完,顧昀狠狠地一夾馬腹,飛掠而出。風(fēng)雪越來越大,橫沖直撞地往人七竅里灌,嗆得人氣管生疼,顧昀和沈易快馬加鞭,不多時,已經(jīng)能聽見風(fēng)聲中傳來的凄厲狼嚎。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萬一真陷進狼群里……”那還有命在嗎?可那是皇子!他不由得偏頭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裹著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連馬也是白的,一個錯神,他就仿佛要連人再馬地融化進大雪里。馬快,卻一點不慌,有那么一瞬間,沈易忽然意識到,十二年前玄鐵營事變,侯府里的小紈绔胚子一夜之間從錦繡堆里摔了出來,他心里怎么會對蠻女的孩子毫無芥蒂?也許他肯過來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許顧昀根本不在乎這個皇子是死是活。假如那孩子運氣不好,就此夭折了,顧昀在皇上面前,也不過只是需要費心找個借口罷了。皇上畢竟老了,年輕的鷹狼之輩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鐵鑄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而一個內(nèi)無母族、外無親故的小小少年,縱使身負(fù)皇族血脈,又能仰仗他父親那份遙遠(yuǎn)又虛無的眷顧幾何呢?就在這時,凄厲的狼嚎在他耳邊炸起,沈易激靈一下回過神來。顧昀:“季平!”幾頭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處警告著靠近的不速之客,縱身撲了過來。他倆雖身著便裝,馬卻是戰(zhàn)馬,并不畏懼狼群,長嘶一聲,抬起前蹄就撞了過去,有蠻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風(fēng)刃,一俯身拉起一對鐵馬蹬,“嗆啷”一撞,金石之聲在空曠的關(guān)外傳出數(shù)里,大狼們紛紛畏懼地弓起后腰。沈易壓低聲音問:“子熹,殺嗎?”“殺什么殺?咱倆可是路過的文弱書生,”顧昀從嘴角擠出幾個字,隨后,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別怕,不是有驅(qū)狼的藥粉嗎?你再撐一會,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沈易:“……”顧、子、熹!這貨扮演起臨陣脫逃的小白臉怎么這么逼真?就跟千錘百煉過一樣!關(guān)外的白毛風(fēng)隨時換方向,這會正是順風(fēng),機不可失,沈易沒顧上跟姓顧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個藥包,扔到半空,用馬鞭劈開,朔風(fēng)把刺鼻的藥粉卷了出去,劈頭蓋臉地砸向狼群。狼群嗚咽著后退,而隱藏在暗處的蠻人大概也看出來了,有這兩根攪屎棍,今天他想干什么恐怕是不成了,遠(yuǎn)遠(yuǎn)一聲狼哨響起,狼群夾著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個小小的身影。沈易心里一緊,不等他看分明,身邊微風(fēng)掠過,顧昀已經(jīng)催馬過去了。“怎么樣了?”“有氣?!鳖欔罌_他一伸手,“酒壺拿來。”沈易湊近一看,只見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瘦得不成樣子,被顧昀抱在懷里,只有很小的一團,他一身的血,一只小手軟軟地垂著,似乎是骨頭斷了,另一只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一把刀。顧昀輕輕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年輕將軍的,像一對含著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滅。顧昀一愣。“酒!”沈易把酒壺拋過去,顧昀回過神來,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邊:“張嘴。”男孩不知聽懂了沒有,顧昀把那口酒灌進他嘴里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順從地吞了下去。沈易飛快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還好,背后一道狼爪抓傷,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動時摔的……怎么這么多血?”顧昀:“是狼血。”“?。俊?/br>顧昀沒吭聲,將男孩裹進大氅:“走,去雁回落腳?!?/br>顧昀話音沒落,就聽一聲輕響,男孩方才攥得死緊的手松了,沾滿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后他掙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攥住了顧昀的衣服。“這么相信我嗎?可你又不認(rèn)識我。”顧昀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動,又低頭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輕啊。”他這么想著,手勁不由自主地松了些,仿佛怕捏壞了懷里細(xì)小的骨rou。很多年以后,安定侯府王伯整理舊物,從箱底翻出了一對皮護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鄉(xiāng)野獵戶們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東西。王伯沒敢亂扔,便逮了個顧昀休沐的時候拿去問他。“這個啊,”顧昀一看就笑了,“是個跟狼對著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個慘,好好一張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過似的,最后就這么一點能用的,將將夠做一對護腕……哎,干什么?”長庚正好經(jīng)過,一眼看出這傷眼的手工是出自誰手,伸手便搶,顧昀輕巧地避開。“什么破爛你都留,”長庚道,“趕緊扔了,今年秋狩,打塊整皮給你做副好的。”“那敢情好。”顧昀一邊說,一邊把皮護腕揣進懷里,“那是大美人送的,這是小美人送的。”長庚:“……”“小美人可害羞了,給我送點東西,說話還結(jié)結(jié)巴巴的?!鳖欔朗趾芮返毓戳艘幌庐?dāng)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棄道,“不像這個,管天管地的,臉皮比狼皮還厚?!?/br>長庚“嘶”了一聲,去捉他的手,沒捉到,便撲了上去:“沒你厚,快拿來!我當(dāng)年那個明明是送給沈先生的……”顧昀:“送給誰的?你再說一遍。”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來,不打擾主人們嬉笑打鬧。“陛下,你當(dāng)年攥著那把刀,一臉寧死不松手的狠樣,怎么睜眼一見我,就把刀扔了呢?”“可能是因為大帥比狼英俊一點吧。”“你是不是皮癢了?”“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也可能……我的將軍,是有些人之間的緣分命中注定,一眼見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