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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殺破狼在線閱讀 - 【北疆一段不為人知的小事】

【北疆一段不為人知的小事】

    上禮拜說到,沈將軍咸魚翻身,終于趁大帥被醋熏得五迷三道時涮了他一把,讓他吃了一顆花球,抽到了那張字條。

如果單說“慰藉”,顧昀的慰藉有很多,長庚美人排第一,但除他以外,好吃的、好玩的、過命的兄弟、喪著臉的沈易,王伯種的嬌花、老霍喂的寶馬……人世間種種能讓他駐足欣賞、笑上一笑的東西,都留著他的情,自然也都算他的慰藉。

可是,“行到水窮處”,指的又是什么時候呢?

顧昀第一眼看見這行字的時候,想起的不是他年幼失怙、耳聾眼瞎的那段日子。

一來那是太久遠的故事了,二來么,后來好幾十年一直也是這樣,他反正也習慣了?,F(xiàn)在再回憶,反倒是小時候在侯府稱王稱霸的那幾年,事情都模糊了,偶爾想起一些片段、亦或是聽王伯他們提起,都覺得不像自己身上發(fā)生過的。

他想起的也不是西洋軍圍城的那回,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成熟強大的男人了,該懂的不該懂的事情都懂了,該想的不該想的思慮,他也都慮過了,已經(jīng)沒有人再敢在“侯爺”前加個“小”字了,提起玄鐵三部,人們想到的是他顧昀,而不再是老侯爺顧慎。他是國破家亡之前最后的一道墻,沒那么多閑工夫感懷自己。

讓他想起“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類字眼的,要說起來,其實是隆安皇帝剛即位時,他奉命護送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出關的那一次——

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明明已經(jīng)是三月,北疆還沒有一點活氣,這里的天地也像是給凍住了,永遠也亮不起來似的,牛羊的尸體被狼群藏在深深的雪坑里,人頂著風走一回,刮破的口鼻就會腥得嗆嗓子。

沈易身披輕裘玄甲,馬還沒站穩(wěn),就一躍而下,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帥帳前,沒來得及掀簾子,里頭先傳出一陣悶悶的咳嗽聲,沈易嚇得手一哆嗦。

守在帥帳前的正是北疆駐軍統(tǒng)領,忙道:“不是大帥,是陳公子?!?/br>
“陳大夫?”

“是,聽人說,陳公子身體不好,冬天向來不出門的,今年破例趕過來,剛出關就趕上這場風雪,好人的身子骨都吃不住,何況是他?給人治病,大夫剛到,自己就快躺下了,唉!”

沈易雪天跑馬,一身寒氣,怕自己貿(mào)然闖進去雪上加霜,便縮回了掀帳的手。

他清俊從容的眉目間多了幾分焦躁,不過幾天,兩腮都凹了下去。交到衛(wèi)兵手里的馬好似和主人心神相連,也在不安地踱著步。

“皇上交代,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把那蠻人世子送回去,然后回西邊去?!鄙蛞讐旱吐曇敉墙y(tǒng)領說道,“按理早該動身了!西北大營沿路都護所派人問了幾次。雖然玄鐵三部在,遲到個十天半月,諒他們也不敢說什么??蛇@都快一個月了!”

統(tǒng)領也同他一樣,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問道:“大帥還是……”

沈易搖搖頭。

“到底因為什么?”統(tǒng)領疑惑不解道,“大帥少年時就是在西北長起來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應該喝不慣這北關外的風啊!來時不是好好的么?莫非……是蠻子搗鬼?”

“不是,”沈易不愿多說,眉目間陰鷙一閃而過,擺手道,“快別問了?!?/br>
正這時,一個少年從帳中走出來,出來差點沒站穩(wěn),先給朔風刮得原地晃了晃,這才吃力地出聲道:“沈將軍來了,我家公子請您進去稍坐,他準備施針了。”

“哎……”沈易遲疑著,末了還是沒說出什么,“哎!”

太原府陳氏二公子陳飛云,神醫(yī)妙手,卻不能自醫(yī),天生體弱多病,多年來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次出門,回去必要大病一場,至于千里迢迢地趕到苦寒的關外,那簡直相當于“舍命相救”了。

于情于理,聽他咳成這樣,也該讓他休整幾天,可是“陳公子保重”的話在沈易舌尖上轉了數(shù)圈,終于還是沒說出口。

他實在是沒了辦法。

帥帳里火燒得很熱,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滅幾個火盆?!标惞拥穆曇魪膸だ飩鱽恚樕厦闪艘粚蛹毤?,以防咳嗽驚擾病人,聲音悶悶的,“不怕熱壞了他么,你家大帥幾時怕過冷?”

他咳嗽的時候手會抖,便不敢自己下針,只在旁邊細細地指點藥童,比自己親自動手還緊張,一眼也不敢晃神,不過一會,額前已經(jīng)見了細汗。

沈易沒敢過去,遠遠地等在門口。

小半個時辰,才見陳公子直起腰:“好了?!?/br>
顧昀好像有了一點意識,被藥童扶起來,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見他一把撥開藥童的手,伏在床邊嘔出口血。

沈易嚇得魂不附體:“子熹!”

顧昀離開人手坐不住,軟綿綿地往一邊倒去。

陳飛云一邊在旁邊運筆如飛地開藥,一邊說道:“沒事,我給他提提神?!?/br>
沈易:“……”

顧昀啞聲道:“……陳二?”

陳飛云一愣,問沈易:“你們這兩天沒給他用耳目的藥吧?”

沈易連忙搖頭,伸手探顧昀的額頭,摸到一手冷汗,溫度卻是降下來了。

陳飛云想了想,低頭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顧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認出了沈易,病懨懨地說:“你們把他招來干什么?多事……我又死不了。”

“大帥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鍋就是壓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燒下去,就成我大梁第一塊人型紫流金田了?!?/br>
顧昀本來就聽不清,這會還耳鳴,更是沒聽見幾個字,他仿佛也不關心沈易說什么,頭一歪閉了眼,不知是又暈過去了,還是閉目養(yǎng)神。

“沈將軍,我怎么每次見你,你都哭喪個臉?”陳公子抖了抖寫完的藥方,又咳嗽起來,咳得眼角泛紅,說話卻還是帶著笑意,這人總是樂呵呵的,用陳公子的話說,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活不長的,已經(jīng)很慘了,再不能比別人想得開,豈不是慘上加慘?

沈易心說:這不廢話么?找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是有病,難道還要放一掛鞭慶祝慶祝?

但跟他陳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氣,于是低頭抱拳道:“勞煩陳兄特意跑一趟。”

“不打緊,顧帥救過舍妹,又對我的脾氣,回頭等他好了,讓他給我寫個扇面就是了。”

沈易忙問道:“那他這場病到底……”

“病因是什么,沈將軍應該知道吧。”陳飛云沖他笑了一下,“他年輕,武將的底子,只要這三天里能吃進飯去,人就不會有大問題,放心?!?/br>
顧昀的病因是什么呢?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帶著四殿下趕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見了老皇帝最后一面。

他對老皇帝說:“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br>
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沒有。

顧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軍主帥,也沒地方給他撒嬌。端藥喝藥、端飯吃飯,他醒了以后,親衛(wèi)遵醫(yī)囑,給他熬了一碗稀爛的rou粥,顧昀沒有二話,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易聽說,大大地松了口氣,太原府陳家的人,說話總歸有譜。

誰知沒到半夜,才讓針壓下去的高燒又卷土重來,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個干凈。

沈易闖進陳公子的帳子,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來一樣,已經(jīng)穿戴停當。見了沈易,陳飛云眉目不驚:“我說的不是吃飯,是吃進飯……走吧,我再去給他施一次針。嘖,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啊。”

沈易率先走出帳子,替陳公子擋了擋風雪,突然回頭低聲問道:“要是,三天過去……”

陳飛云頓了頓,呵出一口涼氣:“那……將軍,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學淺了?!?/br>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三天眼看就要過去,顧昀這個看似配合的病人毫無起色,人像抽干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別人說什么也沒用——他聾在自己的世界里,誰的話也聽不見。

到了第三天傍晚,眼圈通紅的親衛(wèi)再次端來吃的東西,顧昀終于偏頭避開了。

親衛(wèi)快哭了,手足無措地看著走進來的沈易。

顧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親衛(wèi)笑了一下,搖搖頭——你這面湯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復折騰反復吐,嗓子太疼了,實在有點咽不下去。

“沒事,你先出去?!鄙蛞捉舆^湯碗,蓋上,放在一邊的小火爐上,沖親衛(wèi)揮揮手,隨即從懷里摸出一副琉璃鏡,別在了顧昀的鼻梁上。

冰冷的金屬框架有些刺激,顧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會,才攢夠了沖他打手勢的力氣——什么事?

沈易神色復雜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來的回信,你……”

他倆連哄再騙地瞞著長庚,偷偷摸摸離開侯府,半路上顧昀抓掉了一把頭發(fā)也沒想好怎么哄,干脆逼沈易代筆,自己謄了一份寄了回去。

長庚回信了。

那個元和先帝與北蠻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間,在雁回鄉(xiāng)下長大,就是因為三十蠻族死士偷襲玄鐵營那件事,他的母親給他的父親做了替罪羊。

顧昀透過琉璃鏡,面無表情地和沈易對視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頭,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脆響——顧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懷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陳大夫想辦法,帥帳里安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顧昀靠在床頭,幾乎要被這一場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懸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淵的另一側,仿佛是剛剛走過,回頭看,卻又遙不可及。

他偏頭看了一眼滾在地上的信筒——半個月以前,他還在盼著這封回信。想他的小長庚剛剛滿心歡喜地給他過完生日,他卻第二天就不辭而別。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傷心……

顧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層皮,青筋跳了出來。

“十六,吃藥了!”

“……別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義父,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br>
“我不去,還得練劍呢!不學好本事,將來誰照顧你?”

“義父,吃完面再進門。”

那碗面里還有蛋殼,煮成了糊,跟沈易剛才放在火爐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爐緩緩烤著碗底,細微的氣味從縫隙里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肅殺蕭疏的天寒地凍里,那個迎他迎到門口的碗。

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他突然掙扎著爬起來,膝蓋一軟,又跪在地上,他隨手拽過帳子里的一把割風刃,當拐棍撐著自己,把滾遠的信筒撿了回來,脫力的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拆開。

“義父尊前:自別后,偌大京城,遠近無親,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邊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開敗了,希望你臨走的時候看見了那花,否則它的心意就白費了,又是一年徒勞??v使以后年年花開,也不是這一朵了吧。

西北軍務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經(jīng)常寫信打擾?

你肯定忙得很,一點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樣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以思念了。

顧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紙,割風刃“嗆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屬的震顫聲傳出去老遠,親衛(wèi)們嚇得魚貫而入。

那天晚上,顧昀忍著疼,灌了半碗和著血腥味的面湯,竟沒再吐了。

陳公子妙手,斷得很準,三五天后,他果然已經(jīng)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幾乎痊愈,他親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這里,連同自己那一副脫下的骨。

從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輕狂氣,他長大成人、刀槍不入了。

大軍浩浩往西行去,煙塵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