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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其善放工回家,額頭上掛著一片暗紅血漬,把肖美人嚇得不輕,用毛巾幫他擦干凈,手止不住地發(fā)抖。煤油燈發(fā)出微弱光線,是昏暗屋子里僅有的暖意,肖美人看著仇其善的傷口,心里也密密麻麻地發(fā)疼。仇其善道:“同老板打了一架,往后也不用去了?!?/br>肖美人將心疼的話默默藏在心底,想了想,只道:“工錢拿到了沒有?”仇其善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錢,零零散散的,看上去同叫花子碗里的沒什么兩樣,很有幾分施舍的意思。“他看我年齡小,以為好欺負(fù),克扣了許多,沒想到我順手拿起板凳就要同他拼命,看我不要命了,才把錢給我的?!?/br>肖美人吸了吸鼻子,終究是沒哭出來,將手里的錢規(guī)整好,放到了桌子上。“還有哪處傷了沒有?”仇其善搖搖頭。肖美人沒有再接話,卻也沒有走開,只是看著仇其善,眼睛酸得厲害,他想問問往后怎么辦,話還沒出口,自己便曉得了答案。屋子里很安靜,仇其善抹了抹鼻尖,終究還是開了口。“你跑得快不快?”肖美人何其聰明,相處這么久,立刻明白了仇其善的意思,當(dāng)下便要搖頭,又想到了躺在隔壁的爺爺,最終含著眼淚點了點頭,猶如脖子上掛了鐵塊,無比沉重。仇其善拉過肖美人的手,道:“不用你動手,我來,我動作輕一些,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要是真叫人發(fā)現(xiàn)了,你就趕快跑,明不明白?”肖美人抬起手擦掉眼淚,只覺得嗓子被一雙手掐得死死的,快要讓他喘不過氣來。“善哥,不要去……不要去……”肖美人憋紅了臉,重復(fù)了兩三次,仍舊沒把這句話說完。過了很久,沉默的時間把臉面磨得粗糙無比,肖美人深吸了一口氣,喉嚨里發(fā)出了最后一個“偷”字。仇其善只是看著他哭,等他哭累了,才開口道:“我們真的沒錢了,爺爺要喝藥,你要吃飯,現(xiàn)在這個世道,老實本分做事只夠活一個人,爺爺經(jīng)不起耗的?!?/br>仇其善那句“你要吃飯”好似一個耳光,把肖美人扇醒了,他聽罷,站起身,對仇其善道:“是我對不住你,善哥,你望風(fēng),我來動手吧。”仇其善笑了:“你這個小身板,能禁得住幾頓打,被抓住了可就是往死里揍,我比你壯些,有我擋著,輪不到你被打。”那一年仇其善十七歲,這個夜晚說的這句話,或許足夠肖美人放在心里,藏一生。他多么不幸,命這樣苦,從小被親生父母賣到臟地方,為了逃出來,差點沒了命;又是那樣幸運,讓他遇見了仇其善,救他出苦海,如今連做偷兒心里頭也想著要護住他。肖美人只覺得心中又酸又燙,連帶著做偷兒這樣的事情也嘗不出丟人的味兒來了,他只想陪著仇其善,只要呆在仇其善身邊,讓他做什么都可以。心中萬千思緒涌動,沒留神,從嘴里溜出一句傻乎乎的“善哥,我不嫌丟人”,仇其善聽罷,拍拍他的背,道:“要臉做什么,要錢?!?/br>只是還沒來得及把臉面放下,兩人第二日早晨準(zhǔn)備出門“試試”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斷了氣。那是肖美人唯一一次見仇其善哭,哭得那樣厲害,平日里總是咬牙死撐的人,忽然沒了支柱,滑倒在地上,哭得滿臉漲紅。悲痛萬分時,話語總是顯得凄厲傷人,仇其善推開身邊的肖美人,狠狠盯著他,像是盯著天大的仇人。眼淚流得狼狽,一口氣順不上來,說話也磕磕絆絆,好似用鈍刀子割肖美人的rou,刀鋒不利,非要來來回回用力剮,才見血。“我爺爺死了……我沒錢……就因為,因為沒錢……早些偷也好,搶,搶也好,他都不會,不會……死?!?/br>罵了天,罵了命,罵了自己,仇其善不知道還能罵誰,心中太痛,或許非要也往肖美人胸口扎一道口子,才能覺得平衡。最后仇其善冷冰冰地看著肖美人道:“肖美人,你是殺人犯?!?/br>肖美人只覺得自己落入了冰窟,從頭冷到腳,他愧疚又難堪,臉色紅了又白,好多話堵在嗓子里頭,尋不到一個出口。兩人再沒說話,仇其善將手頭的工錢換成了棺材,紙錢也只夠買兩扎。天色陰沉得不像話,仇其善麻木地用鐵鍬鏟著土,一場打擊幾乎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氣,就連眼神也是空洞的,沒有什么再能使他多幾分力氣,好似也沒有什么能再傷害分毫。沉默著埋好了土,肖美人手中攥著紙錢,圍著墳地撒了一圈。肖美人垂下頭,盯著黃褐色的沙土,像在請罪。他終于開口說了話,四周沒有別人,他是說給仇其善聽的。他說:“善哥,我是殺人犯?!?/br>從那一天開始,仇其善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帶著肖美人坑蒙拐騙,只是再沒提過“偷”。清晨的風(fēng)冷得刺骨,回憶在腦海里打了個轉(zhuǎn),使肖美人覺得胸口發(fā)悶。今日他要到片場拍電影,沒有穆公館的小汽車接送,便只能早早出了門。為了同羅珍熒斗氣,肖美人的示愛公告登上了所有報紙的頭條。同穆尚松生活了半年,不知不覺被他寵得是有些任性,肖美人登報前竟沒料想后果,一心想著要氣死羅珍熒,老天第一次隨了他的愿,果真把羅珍熒氣死了,可自己也沒有討到什么好處,剛出門,便覺得有人在身后指指點點,往日遇見影迷,還能得兩聲“肖先生”,如今“肖先生”是斷然不會有了,運氣差一些,倒是能聽見鄙夷至極的“兔兒爺”。到了片場,讓人不自在的視線也沒有消失,幾個同他搭戲的演員,平日里見面總是大大方方打招呼的,今天見了他,笑得有些勉強,總是有些尷尬。紀(jì)小庭畫好了妝,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見肖美人來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肖美人走上前,恭恭敬敬道了聲好。“庭姨早。”紀(jì)小庭沒有同他打招呼的心情,單刀直入道:“告示你登的?”肖美人在心中嘆了口氣,點點頭。“有人逼迫你這樣做的?”肖美人搖搖頭。紀(jì)小庭只覺得怒火攻心:“是你自愿的?自愿登那個告示的?”肖美人道:“是我自愿的,沒人逼我?!?/br>“肖任濁你是不是生病了?這樣的告示做什么要往報紙上登?把脊梁骨送到人家面前戳,你圖什么?!”肖美人苦笑道:“庭姨,我不怕叫人瞧不起。”紀(jì)小庭道:“誰敢瞧不起你?我是氣你不珍惜,任濁,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拍電影刻苦努力,又很有天分,假若今后因為這則告示,失掉了機會,才真叫人可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