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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母親滿臉是淚,玉樞拉著母親尚未被淚水洇濕的半邊袖子,抽抽搭搭。三歲的朱云不知何故,也嚎啕大哭起來。青布靴子抱起朱云,柔聲安慰。母親俯身抱住我和玉樞,痛哭失聲。 我雖然懵懂,也知道青布靴子對我們母女一直有說不盡的愛護與體貼。我終于下定了決心,低聲喚道:“父親。” 咸平九年的一個深秋之夜,雙親端坐在上,我恭立在下。母親不知是悲是喜,父親的眼中卻暗藏審視。我從未見過他們?nèi)绱肃嵵仄涫拢也⒉粨?,反有一種莫名的希冀。 今夜,必將有一事改變我的命運。 西風颯颯,草木蕭蕭。深秋開啟冬藏,亦蘊含春蟄。良久,方聽父親道:“長公主殿下說,宮中有幾個皇子公主已到了啟蒙的年紀,皇后決定挑選一些女官侍讀。年紀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就定了在過了新年滿十二周歲的女孩子里挑。你的年紀剛好。長公主有意讓你去應(yīng)選,你可愿意?” 我問道:“入宮后還能再見爹媽么?” 父親道:“按宮里的規(guī)矩,女官可在新年出宮省親。或者你得寵,你母親便可入宮看你?!?/br> 我又問:“jiejie也會入宮么?” 父親道:“玉樞仍在府中服侍亭主。” 我更是好奇:“為何長公主選女兒,卻不選jiejie?” 父親的目光沉靜如水:“因為你性子沉穩(wěn)。讀了那么多年書,進宮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方不辜負長公主和你母親栽培你的一番苦心。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什么是前程?便是書上說的“素常學(xué)成文武藝,一朝賢與帝王家”。不想我一個女兒家,自四啟蒙,苦讀七載有余,竟也有此機緣。我躬身道:“女兒明白?!?/br> 父親直起腰身,再一次問道:“你愿意進宮么?” 我知道,若我的人生就這樣下去,到了十八歲,我會嫁給府中另一個管家的兒子。他繼父職,我承母業(yè)。我并非不甘心,或許還很樂意。只是我又想,既然有另一條路擺在眼前,何不一試?畢竟皇宮是比長公主府更為高貴廣闊的所在。于是我鄭重道:“女兒愿意?!?/br> 父親撫掌笑道:“好!你雖不姓朱,但望你在宮中出人頭地,有朝一日帶攜我朱門子弟?!?/br> 我雖回復(fù)卞姓,但在我心中,當年的青布靴子早與生父無異。我答道:“女兒若能入選,定然不會忘記父親和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若有余力,定會好好照顧jiejie弟弟?!?/br> 父親點點頭,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你是個有天分的孩子,若在長公主府里一輩子,或是做了亭主的陪嫁,終究委屈。你肯入宮,為父很欣慰?!?/br> 母親含淚微笑,舉帕子點了點眼角。父親起身向母親道:“我去看看玉樞姐弟,你們母女說話?!蹦赣H站起身目送父親出了上房,方才坐下。 我靠在母親的身上,嗅著她秀發(fā)上的梔子花香,把玩她系在腰間的一方青玉雙魚佩——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聘禮之一,母親一直隨身佩戴,日日拂拭。 母親撫著我的鬢發(fā),柔聲道:“你長大了,是時候讓你知道你親生父親的事了。” 我仰起頭道:“女兒恭聽母親教誨。” 母親道:“你生父叫作卞經(jīng),是驍王府的記事參軍。太祖駕崩,驍王高思諫圖謀大位,闔府斬于東市。好好的親王成了反賊,被逐出屬籍。咱們府里的這位長公主便是廢驍王與信王的同胞meimei。長公主還有一位胞姐安平公主,隨驍王謀反,死于宮中。他們兄妹四人同為太祖的陳貴妃所生。當今皇帝卻是尚太后所生?!?/br> 我插口道:“那長公主一定很恨皇上了?” 母親連忙掩住我的口,說道:“不可胡言亂語。長公主從不與家人談?wù)摯耸??!?/br> 我忙道:“女兒知錯?!?/br> 母親點點頭,又道:“你生父當年對廢驍王十分忠心。事敗后,抵死不肯背棄舊主,慨然與廢驍王一道問斬。他臨死前請求你父親照顧我們母女三人。那年冬天我們在汴城西市被官賣,長公主竟親來看視,我們才有如今的安穩(wěn)日子?!?/br> 憶起昔年的白玉蘭繡花鞋,我感慨道:“孩兒記得,長公主那日雖衣著華貴,卻是通身素服。應(yīng)是在為長兄長姐服喪。她待女兒好,全看在女兒的生父對廢驍王一片忠心的分上?!?/br> 母親將我摟在懷中,含淚道:“難為你知道得清楚。怨不得你父親總說你若為男兒,必成大器,看來也不全是虛言。” 我站直了身子道:“可是女兒有話,不吐不快。女兒自觀史書,見許多大好男兒,不是自絕性命,便是引頸就戮。不但一生所學(xué)盡數(shù)荒廢,且丟下滿門老弱,惶惶然面對嚴刑峻法,實是慘不堪言。女兒并非不敬佩,只是竊以為并不可取?!也蛔阋跃仁?,而死不足以成義。且為智者,固若此乎?’[2]” 母親道:“我知道你心里最欽佩忍辱負重的能臣。我當年也并非不怨他。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如今才看清楚,是各人的心不同罷了?!?/br> 我垂頭道:“是。女兒錯了,不當妄議生父?!?/br> 母親微笑道:“不,你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曾認真想過。望你以你生父為鑒,明白‘太剛則折,太柔則廢’[3]的道理。母親不望你飛上枝頭,但愿你在宮中存小心,知變通,以保全自己為先。知道么?” 我深深頷首:“母親放心,女兒知道。” 母親擁我入懷,含淚吻我的面頰。一滴清淚落在我的臉上,被秋涼的風舐凈后留下緊繃的觸感。母親雖衣食無憂,與父親亦算得琴瑟和諧,但抄家滅門的煎熬與痛楚,對生父的懷念與憐憫,連同她心底深處的淚痕,永遠不會消失。 年關(guān)將近,四處農(nóng)莊的租子和私邑的稅銀都上來了,府里上下要檢查修葺一番,眾人也要添置些衣裳首飾與日用什物。因母親讀過書,精通算術(shù),歷來她分管的賬目最是清楚。于是從當年冬天始,熙平長公主便提拔母親做了內(nèi)務(wù)賬房的總管。母親新官上任不敢怠慢,日日在賬房點算錢物,早出晚歸,十分辛苦。 我入宮選女官的事情定下來后,就再也不必服侍柔桑亭主。每天上午跟著宮里出來的姑姑學(xué)習(xí)宮中的禮儀規(guī)矩,到了下午無事可做,只看書習(xí)字打發(fā)時光。 母親每日雖忙,到了晚間仍忙著給我裁制進宮應(yīng)選所著的春衫。她將絲線劈成極細的四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