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亦是冷的。錦素只穿一件素色薄襖，一身都融在冰雪之中。我也顧不得冰上滑，抬腳便上了湖面，一面走一面呼喚錦素。走出數(shù)十步，終于還是跌了一跤。錦素聞聲，忙過來相扶。我也不站起來，只隨手將斗篷披在她身上，心痛責(zé)備道：“你這是做什么？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么？”說罷拉過她的手握在手心。

    錦素的手并不很冷，她手心的熱度反而勝過我，帶著些許汗水的冷膩：“我的性命遲早已不在了，才這么一會兒，凍不死的?！?/br>
    我嘆道：“還未到最后一刻，千萬別放棄。”

    錦素凄然一笑：“自從母親去了，這世上只有貴妃和jiejie真心疼我。你是我的親jiejie，對不對？”

    我嗯了一聲，伸手為她戴上風(fēng)帽：“你既將我當(dāng)作親jiejie，就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想到法子救你?！?/br>
    正文 第75章 女帝師二(4)

    錦素反握住我的手，鄭重道：“多謝jiejie這些年的真心相待。jiejie雖救過我一次，但人力有時而窮。況且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我是沒什么指望了?！辈淮一卮?，她又道，“這些年，虧得做了這個女巡，我也攢了些好東西。jiejie都拿去，隨意處置好了?！?/br>
    我心中大慟，流淚不止。錦素舉袖擦干我的淚水，又道：“我死后，請jiejie務(wù)必將我葬在母親身邊。我要好好向母親謝罪，我沒有照料好皇太子。倘若我有jiejie半分能干，皇太子殿下便不會——是我對不住殿下。”她的目光越過蒼茫冰面，越過嵯峨佛殿，越過大河遠(yuǎn)山，越過杳靄青冥，到達(dá)西北之某人某處，“這樣也好，這樣我便不用嫁給那個從未見過的廬州刺史之子了?！?/br>
    我順著她的目光北望，高旸所住的與鶴館在清涼寺的東面，高樓聳峙如鶴立之勢。金頂流光耀目，如亙古不變的悲憫目光。北岸還曾經(jīng)住過睿平郡王高思誠和昌平公高思誼，他們早在入秋時節(jié)便離開了景園。

    良久，錦素拭了淚：“jiejie又何必陪我哭。我這一輩子是沒指望了，jiejie還等著做世子正妃呢?！?/br>
    心早已涼透，早已覺不出苦樂。我嘆道：“這會兒還說這個做什么？咱們回去吧?！闭f罷各自站起身。誰知腳下一滑，我又重重摔倒。錦素忙伸手扶我，一個趔趄倒在我身邊。

    摔得周身骨痛，我和錦素相視一笑，索性裹緊了斗篷仰臥在冰面上。天青無塵，金色陽光貼著冰面掠過我的眼，仿佛伸手便能挽一縷在掌心。我和錦素各自向天探手，潔白的掌心空無一物。

    如此呆了片刻，我問道：“meimei適才站在冰上想什么？”

    錦素道：“我在想一件要緊的事情，于我和jiejie都大有好處?！?/br>
    我奇道：“什么事？”

    錦素微微一笑：“不能說。此事成了，只當(dāng)是meimei報答jiejie的恩情。若辦不成，只好來生再報?！?/br>
    我聽她說得堅定，也不好再追問。待綠萼追上金沙池，我方才起身上岸。臨別前，錦素深深望著我道：“這一世，只怕沒有辦法報答貴妃的深恩，便下去陪著皇太子殿下也好。若有幸活命，我也會好好活下去。所以jiejie不必再為我費(fèi)心了，否則我畢生不安?！闭f罷行了個大禮，扶著若葵的手去了。

    我呆立良久，直到她過了橋，方回轉(zhuǎn)身子。綠萼輕聲道：“于大人已經(jīng)瞧不見了，咱們也回去吧?！?/br>
    我扶著綠萼，蹣跚向東。天雖晴了，風(fēng)卻更冷。我又想起我入宮前的那個冬天，長公主府中那條冷風(fēng)回旋的甬道。當(dāng)時，尚有一只溫暖有力的右手托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真的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會有了。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午間起身，聽芳馨說太后已去桂園哭過。撫著長發(fā)的手頓時垂落在錦被上，我呆坐在帳中良久不語。芳馨取過棉襖披在我肩上，神色凄然。她的臉上亦有淚痕，“奴婢剛才去桂園瞧過了，太后悲憤交加。口口聲聲說，倘若皇太子殿下與義陽公主都沒有習(xí)過武，或許便沒有這樣膽大。她老人家當(dāng)場折斷了佩劍，向天起誓，從此再不練劍。嚇得邢姑娘臉都青了?！?/br>
    我披衣下床，坐在妝臺前。一夜沒有合眼，眼簾黃腫，眼中血絲蔓延。眼前一只玫瑰纏絲金環(huán)暗光朦朧，愈發(fā)照得我面如焦土。一轉(zhuǎn)眼只見頭頂銀光一閃，一根半寸長的白發(fā)如戟豎立，又如一支白旗在風(fēng)中虛弱地展開。我伸手到頭頂摸索，芳馨卻已瞧見：“姑娘要拔去么？”

    我嘆道：“不必了。”說著微微側(cè)頭，查看眼角和面頰。驀然一驚，三年前，在空曠的東偏殿中，慎嬪也曾在昏暗的燈光下，側(cè)頭查看自己的容顏。原來，我的生命還不曾綻放，就已經(jīng)枯萎了。

    芳馨小心道：“奴婢梳頭的時候小心藏起來，便不會有人瞧見了?！?/br>
    我淡然道：“瞧見又如何？隨它吧?！?/br>
    芳馨道：“這都是姑娘素日用心太過。依奴婢看，于大人能救則救，救不了，也實(shí)在怨不著姑娘。”

    我嘆道：“我倒是想救，只是束手無策。這件事若讓皇后處置，她大約會從輕發(fā)落?？墒潜菹履抢铮秃茈y說了。”

    芳馨道：“姑娘自打進(jìn)宮，與陛下說的話，十個指頭就能數(shù)過來……”

    鏡中的我，令人不忍卒睹。如秋風(fēng)掃過的樹梢，脆生生的葉子霎時轉(zhuǎn)黃。容顏的衰敗，原來這樣快。我扭過頭去：“再難，也要想法子。只怕我這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只會令他厭惡?！?/br>
    芳馨忙寬慰道：“姑娘還年輕，好好將養(yǎng)幾日也就好了。況且如今這個樣子，只是太累了，哪里就談得上未老先衰？姑娘為于大人憔悴成這般模樣，奴婢看著也心疼?！?/br>
    她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悲憤失意、傷心絕望，并不是因?yàn)殄\素，我也不愿再說。說又何益！“是人都會老，又何必為皮囊煩惱。更衣，我要去桂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去，正好?！?/br>
    在汴河的橋上，恰好遇見高曜帶了蕓兒與小東子等人從桂園出來。高曜一身素服，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淚痕闌干。我忙上前行禮，高曜道：“jiejie不必多禮?！?/br>
    我問道：“殿下從清涼寺回來，怎么不多歇會兒？”

    高曜道：“皇太子哥哥突然走了，孤怎能安睡？皇太子哥哥仁勇，待孤也好，孤……”說著又低頭落淚。高顯和高曜自幼一同長大，又在同一日分別被冊封為皇太子和弘陽郡王，感情甚篤。高曜的謙遜、感恩與悲痛，正是君臣之義、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