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脫去斗篷，露出鵝黃色繡紫玉蘭的短襖。我倆浣了手，又用nongnong的茶水漱了口，這才跨進東耳室。熙平一身茄紫色家常衣裳，斜倚在紅木獸腳梅鶴紋浮雕長榻上，一手掩在紫銅鏤空五福捧壽的手爐上，一手翻閱著賬目。柔桑行過禮，便也坐在榻上，靠在母親身邊嬌聲喚道：“娘……”

    八年前的冬天，也是在這件東耳室中，熙平一看見我身上的隱翠襦裙，雙目中頓時泛起深刻而久遠(yuǎn)的恨意。那時候我不明白是為什么，現(xiàn)在我知道，那身淡綠色的襦衫讓她想起了她最痛恨的周淵。也是在這里，七歲的柔桑身著鵝黃色綢衫，坐在熙平的身后習(xí)字。今日我依舊身著淡綠色梨花長襖，熙平的眼中只余了海嘯過去的深邃與寧靜。

    八年的時光如長河?xùn)|去，玉樞有了孩子，柔桑也到了待嫁的年紀(jì)，熙平老了。她的肌膚光潔如昔，雖不見一絲細(xì)紋，但臉頰的輪廓已失去昔日的圓潤與分明。行過禮，她笑道：“這里比外面暖和，你且在這里喝杯茶，一會兒就在府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我問道：“多謝殿下。數(shù)年不見，殿下可還好么？”

    熙平拍一拍賬簿，笑吟吟道：“還好，只是精力不比從前了。自你母親走后，孤原本不管的事情現(xiàn)下都要管起來了。如今你母親也做了一大家子的主母，想來是得心應(yīng)手了?！?/br>
    我淡淡一笑道：“是。只是現(xiàn)下還沒有得力的家人，我又不大會這些，母親一人料理，未免辛苦了些?！?/br>
    熙平道：“這些事情算什么？不會也罷?！闭f著細(xì)細(xì)打量我道，“玉機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曾變過。臉色倒比從前更好了?！?/br>
    我微笑道：“心靜自然身子也會好些。”

    熙平笑道：“如今你又要入宮為官了，可見這些年陛下沒忘了你。如今這滿城里誰不羨慕你們家？一個寵妃，一個正四品女官，一個龍衛(wèi)指揮使，真真是皇恩浩蕩?！?/br>
    我謙遜道：“若不是殿下，玉機焉有今日？”

    熙平的笑意透出些許嗔怪和揶揄：“怎么？如今知道孤的苦心了？當(dāng)初從府里出城去的時候，那張臉就像涂了鍋灰似的?！?/br>
    我欠身微笑道：“玉機無禮，萬望殿下海涵?！?/br>
    柔桑插口道：“玉機jiejie的臉幾時涂了鍋灰的？我怎么沒瞧見？是不是很黑？”她修長的睫毛扇了兩下，撩起眼底調(diào)皮的笑意。

    熙平笑道：“母親在和你玉機jiejie說話，這般插口，沒規(guī)矩?！比嵘１獗庾欤娙硕夹α似饋?。于是熙平將賬簿交給柔桑翻著，只看不夠似的看著我，笑而不語。

    一時換過了茶，我方緩緩道：“若不是殿下費心，恐怕陛下早就將玉機忘記了。如今入宮在即，特來拜望。若殿下肯指點一二，玉機受用不盡?！?/br>
    【第十節(jié) 義不辭難】

    熙平微一擺手，慧珠便帶著綠萼等人退了下去。也不知是炭火太旺，還是茶水太燙，只覺雙頰火熱。不多時，整個人像發(fā)酵的面團一樣腫脹起來。我本不想這樣問她，我也并不想皇帝記得我——他既有了玉樞，又何必記得我？我沒有忘記那一抹“來時荏苒，去也遷延”的恨意與惆悵，也不愿再沾染一分一毫。然而我更不能忘記當(dāng)年對熙平長公主的許諾——“此軀此心，永為驅(qū)策”。不能忘記父親的遺愿，也實實放不下黯然出宮的高曜?！叭什划愡h(yuǎn)，義不辭難”[34]，既然要再次入宮，那就去吧?！芭R事從宜”[35]，我不得不有此一問。

    熙平微笑道：“你這樣冰雪聰明，何須孤來多說？不過你既來問孤，孤少不得囑咐你一句最要緊的。不知你可愿意聽么？”

    我有一絲自掘陷阱的無奈：“玉機洗耳恭聽。”

    熙平道：“你旁的事情都很通，只有一樣不好，那便是你太不將帝王的恩寵放在心上了。”

    不待我開言，柔桑忍不住道：“玉機jiejie干什么非要和后宮里那些矯揉造作的女子爭寵？就這樣自由自在的才好?！?/br>
    熙平蹙眉道：“又胡說了！”熙平蹙眉便是真的不耐煩了，柔桑頓時不敢作聲。熙平接著道：“孤知道你自視甚高，從來不屑花力氣去得到男人的寵愛。從前你對信王世子便是這樣，愛理不理的，他反而更牽掛你?！比嵘ｓ@奇地睜大了眼睛，微微鼓起雙頰，卻不敢插話。

    我微覺尷尬，不由低了頭。熙平嘆道：“你知道么？如今連他都納妾生子了?！?/br>
    念及啟春的驕傲與無奈，我黯然道：“玉機聽說了。”

    熙平奇道：“你才回城，怎的會知道信王府的事情？”

    我答道：“今日在東市閑逛，聽一個叫李萬通的人說書，說的便是世子殿下在桂陽太守任上剿滅南蠻和納智妃尼姑為妾的事情?？峙虏贿^幾日便會巷聞街知了?！?/br>
    熙平似笑非笑道：“你倒不吃心?！?/br>
    我澹然一笑：“殿下是親王世子，早些納妾生子是好事?！?/br>
    熙平感慨道：“你不吃心，便不會難過。只可憐了春兒，新婚燕爾的丈夫便去了南方，竟讓一個無名無分的妾侍生了長子。”

    我笑道：“啟jiejie不會在意的?！?/br>
    熙平道：“你倒是她的知己?？梢娺@男子的真情也好，寵愛也罷，都是不牢靠的，你不爭也明智?？墒怯幸患虑槟阋宄?，咱們女子立身于世，要想過得好，只有依靠父兄丈夫。咱們要的也并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恩情，而是這恩情帶給你的好處。你是正四品女錄，御書房書佐女官，官稱在八級女官之外，這可是皇恩殊寵。且御書房那地方，等閑妃嬪不能進。你既然做了這個女書記，可不要辜負(fù)了這千載難逢的機緣才好?！?/br>
    我擔(dān)憂道：“聽聞陛下不耐案牘勞形，曾教了兩個內(nèi)侍在御書房中做秘書，不久都?xì)⒘?。玉機不明白，現(xiàn)放著那樣多的朝臣不用，為何要用一個小小的女子？”

    熙平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文臣貪圖安逸，大多反對北伐。自從第一次御駕親征后，圣上便不大相信朝臣了，不然第二次親征也不會讓皇后監(jiān)國。皇后如今是何情狀，你可知道么？”

    我嘆息道：“聽聞……不大好。”

    熙平道：“這其中固然有廢舞陽君胡作非為和后將軍縱奴行兇的緣故，可皇后曾經(jīng)大權(quán)在握也未嘗不是被冷落的因由。封司政就是在皇后監(jiān)國的時候被彈劾的，而彈劾他的幾個言官都是蘇司納的門生，還有皇后的外甥吳省德?！?/br>